锔子人生(第2/5页)

瓷房子是从那面快要坍塌的院墙开始入手的。

他把635个或青花或粉彩的瓷瓶安进墙里,起名叫“平安墙”。瓶子之间是红色和紫色的天然水晶,象征着鸿运当头和紫气东来。大门顶上有两只汉白玉鲤鱼,他叫它“双鱼跃龙门”;他听说猫是老虎的师傅,便将九只瓷猫枕安在鲤鱼下,叫它“九虎震华庭”;门口是赤峰道,他就把一个童子的瓷枕安在“九虎”中间,起名叫“童子望赤峰”。墙外便道上的一排石门墩和汉白玉狮子是用来保“平安墙”平安的,用它们隔一下,莽撞的交通工具便不至于直接撞到那些瓶子上。“平安墙”像波浪一样起伏着。“吉气走曲线,煞气走直线”,他相信这种中国古老的说法。如何“走曲线”呢?一些跳跃的音符出现在他脑袋里。那似乎是一支西方的圆舞曲,名字不记得了,应该是小时候跳舞蹈听过的,他记得那旋律。他把那旋律反复哼给工人们听,希望工人们能带着某种感觉来修这座“走曲线”的墙。

“平安墙”修得也是一波三折。开始时,城管说太难看了,说影响市容,说以后拓宽马路时肯定会被拆掉。他说,瓶子安在墙里,这是“平安墙”,“平安墙”是为了保护咱天津平安吉祥的,你把它拆了咱这天津还能平安吗?城管被他这“大帽”镇住了。后来,他又写承诺,盖章、签字,说如果国家要拓宽马路,他肯定无条件拆掉。他想,要是真的拆了,他就退后几米再重来。

无论瓶子、碗盘还是碎瓷片,都是他二三十年来积攒下的宝贝。它们曾令他痴迷,令他疯狂,令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抚摸和欣赏。它们成了他工地上的建材,他要表现出无所谓,他要尽量让工人们相信这就是些没人要的破烂。

时间长了,工人们发现,这些堆在工地上的东西尽管看上去是“破烂”,但却是能卖好价钱的“破烂”,当他们发现很多碎瓷片一块就能抵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时,他的东西便开始丢得越来越多。他请了三十多个保安,可还是看不过来,7亿多片,实在是太多了。好在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随时丢东西的准备,失去就意味着得到,没有这样的过程,瓷房子也建不起来。如果不做瓷房子,他丢的东西会更多。他经常能在市面上见到自己的东西,那都是从他库房“溜出来”的。他认得它们。只要是他经过手的古董,看一眼,他便永远都认得。他看着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出来炫耀,看着租给他库房的那人把“夏利”换成了“宝马”,他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但都是老熟人了,他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赶紧把它们粘到墙上去,牢牢地,谁都能看能摸,但谁都弄不走。

他和工人一起挑瓷片、洗瓷片。只要用手摸着这些碎瓷片,他的眼神就发光,唐秘、宋钧、元青花、宋青花、明青花、清青花……太让他着迷了。不过要把它们往墙上贴就不那么容易了。先要在一箱箱的古瓷片中寻找到合适的,根据颜色和形状的不同分类备用,备用的有瓶、有罐、有碟、有碗,凹的、凸的,带把的、起楞的。瓷片跟瓷砖不同,底面不平会进空气,不易挂住,所以要用白色硅酸盐水泥混合石膏粉,加入强力胶水,再把毛面打磨光滑,才能往墙上粘贴。后来经过试验,他又发现瓷片很脆,加了江米汁,瓷片不容易裂,还牢固环保,用高压水枪都冲不掉。

这个时代,人们热衷于用价钱来衡量一切事物,热衷于给瓷房子估价。一家银行说这房子值5亿3千万,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财富故事会”栏目说起码值20多亿,而津港电视台紧跟着请专家评估,结论是价值超过50亿。无论是5亿还是50亿,对张连志来说都没什么意义,那房子粘贴的都是他的个人记忆,他从未想过把瓷房子卖给谁,他也从不相信有谁会买。

真正算起来,按照现在的文物价格估计,瓷房子不止50亿那么少,按照原来他收时的价格计,又没有5亿那么多。

瓷片有他收的,也有他父亲收的。他收瓷片时便宜,他父亲收瓷片时更便宜。

收藏家/何政东摄

瓷片大多是在三岔口收的。天津建卫以来,往来于海河的船只,许多都是为皇家进贡的。那些为皇家进贡的瓷器,不能有一点点瑕疵,但瓷器是易碎品,在烧制和运输过程中,难免有不合格或者破碎的,把这些送进宫,是要被造办处的人砍头的。工人们只能狠心将其摔碎掩埋起来,这就叫“碎碎平安”。那些保平安的碎片,不知有多少沉在了三岔口。

过去,只要有人从三岔口挖出了瓷片,便会有人来通知他父亲,只要听说什么地方挖出了瓷片,父亲也肯定会去。父亲不爱抽烟,不爱喝酒,不爱说话,只爱存瓷片。“文革”前,古瓷片就像垃圾一样没人要,一块钱能收一大堆,父亲把这些没人要的破烂堆在自己意租界幽雅干净的院子里,柜子顶、床脚下……尽管有人说收这么多破烂在家里不吉利,但父亲还是把它们堆得到处都是。

他时常见到父亲蹲在地上洗一堆堆的瓷片。他问父亲,洗这些碎瓷片干吗呀?就算洗得再干净又有什么用呢?父亲告诉他,存瓷片就像存零钱一样,存多了以后自然有用。

后来,父亲过世了,那个帮父亲收瓷片的人也过世了。三岔口再挖出瓷片,那个人的儿子就会来通知他,但他已经不用到现场去了,瓷片会一箱箱地打包好给他送来。

一箱箱瓷片从他面前过。一箱能有上千片,他轻声地喊着:过、过、过……等等……过、过……等等……假东西多的时候,真东西往外跳,真东西多的时候,假东西往外跳。这个过程在他看来跟卖苹果的人挑苹果是一样的。

现在,他对瓷片已经没有感觉了。当初那种让他兴奋不已的感觉突然间不见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太多的缘故。也许真是太多了。开业时,瓷房子贴了6亿多片,两年后他又贴了1亿多片,7亿多片古瓷片,大家都觉得他收藏的古瓷片该贴光了,只有他心里清楚租来的库房里至少还有一百卡车古瓷片,如果堆到瓷房子的院子里,将出现一个百米高的瓷片山。

他既简单又复杂地设计着这里的一切。有时他把自己想象成这房子的一部分,有时又觉得自己跟这房子毫无关系。他站在院子里仰视它,趴在阳台上俯视它,像一个讲故事的人摆布自己的角色。

房子光贴瓷片他觉得还是有点单薄。有龙才有风水。灵感来了,他要建一条瓷龙,这条瓷龙要盘旋,要弯曲,要腾空,要在这瓷房子上舞动起来。人们都说有舞动的北京、舞动的世界,他也要有舞动的瓷房子。舞动起来才是关键。他要让瓷龙舞动出“CHINA”这个单词。既是“瓷器”,又是“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