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能否允许我为你们唱一首歌?

吉庆街是个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能在这条街生存的人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可以生存。

我们是坐出租车到吉庆街的。

车门打开,“轰”地一下——吉他、大提琴、二胡、手风琴、琵琶、萨克斯管、笛子、葫芦丝、民歌、通俗、摇滚、京剧、汉剧、点菜、吆喝、划拳……各种器乐和喉咙发出的声音扑面而来,魔幻般地洋溢在一起,后来,摄影师把下车时的感受形容为——“直接沸腾”。

民间艺人满街都是。为了寻找合适的采访对象,我们在街上徘徊了无数个来回。武汉7月的桑拿天、吉庆街上此起彼伏的各种声音、晃来晃去的各色艺人……两个小时后,我头昏脑涨。

我们遇到刘雨时,已经累得不行了。当时,我们刚刚在“花花大排档”找了张桌子坐下,点了一份麻辣小龙虾、一盘水煮毛豆和一瓶啤酒。

“各位,打扰一下,能否允许我为你们唱一首歌?”伴随着一声沙哑的询问,刘雨就这样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那天穿着蓝色牛仔裤,黑T恤,金边眼镜,光头,手里拎着一把黄颜色的吉他。

我请他坐下,倒了杯啤酒递过去,把旁边嘎嘎作响的电扇抬起来对着他吹,我说:

“能否允许我们听听你的故事?”

他坐下来,将我打量了一番后问:“你们是记者吧?”

“是的。”我点点头。

他得意起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刘雨的光头在大排档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亮,眼角的皱纹在眼镜后面不时地游动着,他慢吞吞地喝上一口啤酒,用筷子夹起一只虾放进嘴里,鼓起两腮开始蠕动,然后用手把虾壳取出来,小龙虾的虾壳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那天晚上,刘雨没有做生意。他向我们讲述了自己,以及吉庆街的故事。

黑暗和炎热诞生的街道

你肯定没经历过武汉半夜停电。那时候,每个单位挨个停电。因为知道停电计划,大家都眼睁睁地等着黑暗蔓延到自己家。我读过一首诗,是个武汉诗人写的。他说,地狱一样黑暗的炎热出现了,这地狱之火没有光,它灼热、潮湿、黑暗,远处可以听到轮船的汽笛,让人想象江上有微弱的风吹到蚊帐里。

晚上热得睡不着觉,大家就跑出来吃东西,就有了大排档,光吃东西也无聊,大家得找点什么消遣,这才有了吉庆街上的这些艺人。

我离婚后,抱着吉他流浪了很多地方,最后来到吉庆街。那时候,街两边还只有两层的砖瓦房,破破烂烂的,有的屋顶上还长着杂草。那时候,人都比较粗鲁,动不动就砸杯子。也经常有人打架斗殴,有时也死人。

本来我没想在吉庆街长待的。可第一天感觉还不错,我记得那天刚好碰到一桌客人结完账,正准备走,他们看到我就问:“你会唱什么歌?”我说:“《多年以后》。”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唱得泪流满面,结果人家给了一百块钱。我挺喜欢这里,就留了下来。那时候黄毛来得比我早,在街上已经很有名气,我天生嗓门大,黄毛在那边唱《梦回唐朝》,我就在这边唱《回到拉萨》,后来,我们俩互相欣赏,就组了个“黄毛乐队”,搭班子一起唱上了。

街上的“江湖”

吉庆街最早是安徽帮的天下。黄毛也是安徽帮的。安徽帮的特色是小姑娘多,长得也不错,因为她们自古就有卖唱的传统。安徽帮讲规矩,如果有人在一个台子唱歌,是没有别的人去问的。

安徽帮有个专门唱《孟姜女》的组合很厉害,唱着唱着,眼泪就“吧嗒吧嗒”直往下掉。而且每次都掉,眼泪不掉下来不收钱。我觉得很吃惊,就问她们,眼泪怎么能每次都掉下来呢?她们说,这有什么难的,想着别的女生都在和男朋友看电影、逛商场,我们却要在这里卖唱,觉得自己可怜,眼泪不就掉下来了?

吉庆街另一个大帮是孝感帮。最开始,孝感帮的人不是来卖唱的,她们大多在这里卖花、擦皮鞋、照相或是当服务员,后来她们看到卖唱来钱快就改了行。孝感帮出来后,江湖就乱套了。你还没唱完,她们就开始在旁边捣乱。她们五音不全,也不学什么音乐,抱着弦都不准的吉他,用黑糊糊的指甲稀里哗啦地瞎搞。有客人听了后说,你们好初级呀!我心想,怎么能算初级呢?弦都调不准,只能算瞎弄。

有个叫“三员帮”的组合也是孝感帮的,叫她们“三员帮”是因为她们原来是三个服务员。

“三员帮”更不会唱歌,她们连弦不准的吉他都不需要,一上去就干爹干妈地叫,然后一会儿帮客人敲背,一会儿用歌单帮客人扇风,最后,再用很嗲的声音说:“大哥,给你唱个《三个老婆》好不好,给你唱个《桃花运》好不好?”听着我都觉得恶心。不过,大多数男人,只要老婆不跟着,都很少能过“三员帮”这关。

武汉帮是拉不下面子型的,也是最晚加入的。武汉帮的人大多四五十岁,上有老下有小。他们主要搞民乐和西洋乐,如果要算艺术水准,应该是这条街上最高的。

我有个好朋友叫杨阳,是武汉帮的。他弹琵琶,所以,绰号“杨琵琶”。“杨琵琶”是武汉音乐学院学器乐演奏的,毕业后在湖北省实验歌舞团工作。刚来的时候,“杨琵琶”总是躲躲闪闪的,而且需要躲的人还很多,同学、同事、老师、学生、朋友、邻居都要躲。有一次,“杨琵琶”有个很喜欢的学生到吉庆街吃饭,他没躲开,被看见了,那学生就再也没理他。为此,他难受了好一阵。

以前,“杨琵琶”从不接受媒体采访,因为那时他儿子还在武汉音乐学院学钢琴,他担心媒体报道后,会对儿子有不好的影响。不过,现在他无所谓了,他儿子考上了乌克兰一所大学的钢琴硕士。

“杨琵琶”不抽烟,但客人给他烟他就接下来,别在耳朵上,碰到谁要就给谁。有一次,“杨琵琶”给一桌客人演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其中一个客人问他,一个最好的琵琶多少钱?他说,一万二左右。那客人说,你这琴太差了,我捐助你一个琴好不好?“杨琵琶”当然一个劲地说谢谢。他以为别人说说就完了,没想到那客人第二天真来了。人家给了他一万块钱,让他再添两千买把好琴。后来,“杨琵琶”也没去买好琴,他说他缺钱,他觉得这种事在人家来说肯定是件很快就忘的小事情。

去年冬天,来了个江西小姑娘,脸圆乎乎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也就四五岁的样子,长得很可爱,穿着很厚的羽绒服,戴着红色的帽子,脖子上扎着同样红色的围巾,手里抱着一个葫芦丝。我当时觉得她的父母太浑蛋了,这么小就让她出来,真是作孽!可后来才知道,她其实是袖珍人,已经18岁了。她很有趣,除了智力像普通人一样发展以外,其余地方都长不大,不像侏儒,脸还是成年人的。她精得很,哪个台子好,哪个台子不好,她都一清二楚。我们关系都挺好,她让我们叫她“天山童姥”。有时候,我们也跟“天山童姥”闹着玩,比如她经过的时候,我就一把拉住她,说:“天山童姥,嫁给我当老婆吧?”她就一边踢我,一边说:“不行,我这么小。”我说:“我可以等你呀!”然后,她就哈哈哈哈地笑。不过,她最讨厌的就是别人问她:“小妹妹,你几岁了呀?”只要客人问她这问题,她都会特别不舒服,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