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煮碗面给你吃,好……

说饮食,塞北江南各有看家绝技百宝囊。宁夏不会去抢苏州的虾爆鳝,山东不会去和四川斗火锅。但说面,那真是华夏大一统,比汉语拼音还要深入人心,直抵肠胃。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碧落黄泉,大学宿舍,火车卧铺,随便一扯,各家都有镇山之宝的一碗面。西红柿葱花蛋,白水煮滴香油,拌油加醋,炸酱打卤,过桥浇头,宽汤免青,下虾丸,和鸡蛋,油炒后煮,生冷银丝,一碗中国面的花样,可以写一百本百科全书去。

面条初称汤饼。五石散的始祖爷——美少年何晏皮肤雪白,曹丕以为他敷了粉,大热天请他吃热汤饼,指望他出汗把妆划花了——这一招如今也可以推广,比如你想看某姑娘妆下真面目又没机会和她“百年修得共枕眠”一起床头吃早饭,那就只好夏天约游泳或者吃热汤面。

南北朝时已经有“搓”和“揪”的面了。《水浒》里山东好汉吃酒和肉,偶尔让店家打饼,或直接下面来吃了;《金瓶梅》里有猪肉做卤来下水煮面。说明格局大体已定:磨粉,和面,煮熟,是为面。面一团和气好对付,绵里藏针有筋骨,和米饭一样淡,但又比米饭好收拾,好入味,居朝堂之高则成为鳝爆面,处江湖之远则是阳春面,平淡白净,好收拾。

江淮这里,在面身上做花样的不太多,泰半取个汤清味浓,浇头华丽。朱自清写扬州面用鸡汤,但要处置得干净,不能油星闪烁。苏州人则是讲究吃头汤面的。老些的面馆,汤要大锅熬,出其雄浑的鲜味,但面下得多了,汤就浑,所以老苏州人要早起吃头汤面。江南人吃面有术语,宽汤紧汤,免青加青,过桥压底,一碗面能变的花样直接能列出一道排列组合数学题。传说苏州以前面馆皆用银丝面,取其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后改了一段儿小宽面,大受欢迎,后来又变回银丝面了。我们无锡这里,乡下吃青菜肉丝面时喜欢下宽面,经常下得汤稠浓,不清澈,但有面粉本身的香味。

说及对汤头的讲究,我们这里有种奥灶面。按吴语里,奥灶者,不干不净是也。奥灶面,红汤面居多。以鸭(从南京到苏州,惯吃鸭子)和鱼熬汤,我瞎猜奥灶就是指汤头浓厚,历时极久,熬得汤浓——吴地人习惯把熬得久的东西称烂糊、奥灶——最后出锅,面倒罢了,汤和鸭、鱼肯定是味极鲜浓的了。

江南面的浇头,有些是直接焖在面里的,如苏州、杭州都有的焖肉面。懂火候的吃客能掐会算,要带点肥肉的焖肉面,被面汤和面盖得半融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翻一翻面,让焖肉见了生天。那时面肉皆膏腴,鲜甜可口入味。有些浇头别放一盘上,表示划清界限,就是所谓“过桥”,比如带皮烧鸭肉,就是怕和面抢了味道。我问过老辈儿何谓“过桥”,答说浇头和面各占两岸,借一双筷子才汇到一起,要“过个桥”是也——此说颇为浪漫主义,面和浇头忽然间就牛郎织女化了。这么一想,云南过桥米线,浇头也的确是另成一盘而上,倒进米线里硬生生烫熟之后吃的——《鹿鼎记》里明言,过桥米线油至厚,所以虽烫而不冒热汽。我觉得这原理稍微有点像广东生滚鱼片粥。

我们这里,有些浇头被上一辈人说起,就眼放亮光垂涎三尺。一是镇江的脆鳝,我小时候吃东西,卖脆鳝的都自称是镇江手艺。苏锡这里,爱把鳝鱼红烧成鳝筒,取其香脆。唐鲁孙写民国时吃鳝鱼面,都是堂倌把鳝鱼擦碎了直接浇面上吃。我们吃时没那么夸张,只是吃着被汤泡软、香中带甜的脆鳝,委实口感多姿,只是现在似乎少了。二是浙江奎元馆的虾爆鳝,简直是老一代人的浇头圣经,令人魂牵梦萦。据说最正宗的是鳝用油爆、虾仁使猪油炒、面上桌前要来点小麻油,鲜香得体。所以无论杭州朋友怎么劝“奎元馆不复当年矣”,每次去杭州,走完西湖,必得去奎元馆吃碗面,末了另要一份过桥浇头外带,回住处用来下黄酒。我爸以前坐绿皮火车去南京出差,带我去看长江大桥。我在小店里听说有所谓长鱼面,要吃,上桌一看:就是野鳝鱼炖的鲜白厚润汤面。

雪菜肉丝笋片面是无锡人的家常配置,雪菜和笋片一取其鲜浓一取其清脆,是很书生气的搭配。节令不对无鲜笋时,就以腌笋代替,另一番滋味深长。我从小吃惯,长大后到杭州才发现这就是传说中的片儿川——好比娶个媳妇使唤二十年,某天出门突然被人指着喊:“啊看!那就是费雯丽!”

余华浙江背景的《兄弟》和汪曾祺扬州背景的《八千岁》里,都特意提过“三鲜面”这物儿。我国地方忒大,各地都能列出些“三宝”“四大怪”,三鲜于是也具体而微。公路旁的过路面馆,肉丝、笋、蘑菇也敢理直气壮称三鲜;高尚住宅旁的养生面馆,虾仁、海参、墨鱼做三鲜也是有的。但奇怪的是,四鲜、五鲜、六七八九鲜面似乎较少,大概三位一体,不繁不简,比较容易化学反应酝酿出滋味吧。

黄河以北之面,不比江南小桥流水的书生气,有农业社会间黄河滔滔气息。接地气,味浓厚,气势雄浑,再没什么比一碗厚重的面更能让人感觉到北方苍莽之气的了。论历史,古已有之,《金瓶梅》里说有打卤面,是三碟儿蒜汁、一大碗猪肉卤,吃得应伯爵们大汗脱衣服,末了要喝茶去蒜味;《儿女英雄传》里吃了碗“羊肉打卤过水面”,就是缘分了;再吃了“现拉的过水面,现蒸的大包子”,就是生死之交,壮哉。北京人吃打卤面和炸酱面,都讲究细密周至。《我爱我家》里和平的老妈所谓:“打卤面不费事,弄点肉末打俩鸡蛋,搁点黄花木耳、香菇青蒜,使油这么一过,使芡这么一勾,出锅的时候放上点葱姜,再撒上点香油,齐活了!”王敦煌老先生说,北京打卤面,得是白煮猪肉的肉汤加淀粉勾芡打出的才叫打卤面,要有口蘑、海米、黄花、木耳、五花肉片,才叫好打卤面。老北京人对面码儿和卤的琢磨,有点走火入魔。已有的法子精益求精,仍不忘致力开拓。比如说,梁实秋和言菊朋,都有过类似段子:吃着某样烩菜、卤羊肉,忽然福至心灵,要份外卖,回家打卤,自豪如航海家又发现一新岛屿:“又有新卤了!”炸酱面,唐鲁孙提过一个“新法”,是所谓“不用肉丁肉末,而用虾米和鸡蛋”——您瞧,簪缨世家,书香门第,还是琢磨一筷子面怎么吃才妥帖安稳舒适利口呢。我在北京吃打卤面不多,但每次都会被人指导如何吃才不泻卤,能一口把面融融洽洽吃通透完满了。如果吃得面酱两分、卤泻面散,是要挨嘲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