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现实里的等级观念

在中国,大师特别是文学大师给人以肃然起敬的感觉,例如人们认为鲁迅是大师,提到这个名字就像提到自己的精神上的父亲,大师是楷模,大师是先行者,大师是英烈,大师是光辉的旗帜,大师是某种终极关怀与绝对理念的象征;大师是权威(业务的尤其是道德的人文精神的即人类美德的),大师不容损毁、不容亵渎、不容不敬;大师是天一样崇高和海一样辽阔的崇敬与热爱对象,阐释和表达对大师的崇敬本身也是伟大崇高和不容苟且的事业。

大师一词相当于英语的master,但master远远没有中文大师一词这样神圣的意义。查一下牛津词典,在master词条下的解释包括:一、雇主。二、熟练技工、能手、独立经营者。三、男户主。四、商船船长。五、狗、马等的男主人。六、男教师。七、硕士。八、少爷。九、院长。十、艺术大师。十一、控制某种事物的人。十二、原版影片、磁带等。十三、指挥的、高超的、优秀的。十四、自己做主;自己说了算。(见商务印书馆和牛津出版社联合出版的《牛津高级英汉双解词典》第四版)

这么多富有生活气息的,就是说比较自然、比较平常的解释,像是给大师这个圣殿一下子打开了许多透气的窗户,这会不会使人感到轻松一点,呼吸自如一点,使人用到这个词时脸色好看一点,但是否会降低了大师的规格呢?请英语专家教我。

英语没有把握,维吾尔语我是熟练的。维语中称大师为ustaz,其含义大致相同于汉语的师傅。任何能工巧匠都可以称为ustaz,而任何活计干得好都可以称赞曰:“Bagusta!”就是说干得真熟练、真在行。去掉一个z为的是当副词用。“文革”时讲四个伟大,伟大导师云云,也是用的“伟大的ustaz”。我到新疆开始扬场扬得不太好,后来扬得好了,就被称为ustaz了。

故而,在新疆,人们也常常把类似大师的ustaz一词译作匠人,如果把伟大的导师译成伟大的匠人,会不会更亲切一些呢?大师者匠人也,操维语和懂维语的作家,讨论起谁谁是不是文学大师即文学匠人来,大概没有操汉语者那样悲愤。

中国长期处于尊卑长幼分明的等级制社会,语词也带有分明的等级色彩,不仅大师一词如此,作家(在多数外语中不过是写者之意)、总统(在英语中也指大学校长或某些机构的头一把手)、伟大(在有的外语中也可指甚好或大量)等词亦是这样。这样反过来,语言的等级色彩又强化了现实的等级观念。

那么汉语的“大师”“作家”诸词是不是有助于提高人们对人文精神的敬意呢,事物的意义都不是单一单向的,这也不妨一想。

一个很精彩的说法,说中国的骄傲是有了一个鲁迅,中国的悲哀是只有一个鲁迅。

具体的大师是永远不会有第二个的,不仅鲁迅如此,我们也可以问中国谁是第二个曹雪芹,谁是第二个李白;我们可以问英国人谁是第二个莎士比亚,谁是第二个狄更斯;我们可以问法国人谁是第二个巴尔扎克,谁是第二个普鲁斯特;问西班牙人谁是第二个塞万提斯。在现代印度,谁是泰戈尔第二,我们也不知道。

如果我们崇拜大师,那么大师的首要条件是独创性不可重复性,大师都是第一而且都是唯一,没有第二,有第二的能复制的不是大师。大师的重复产生只能是灾难,文学尤其如此。

我也不知道哪个国家的哪个作家具有鲁迅式的严峻、深邃、凝重的道义权威,托尔斯泰当年也许在道德完成上比较出色,但也颇具争议。列宁、契诃夫都对托翁的道德自我完成说教不以为然,嘲讽有加。托翁似乎并无后来鲁迅式的权威。那些被某些人向往膜拜的诺贝尔奖金得主,更没有谁具有这种权威——所以不仅是中国,就是外国,也没有第二个鲁迅,不论是海明威还是加西亚,不论是帕斯捷尔纳克还是帕斯,都缺少鲁迅式的伟大人格影响,更不要说得了诺奖后又与纳粹合作的挪威作家哈姆逊了。他们是匠人,不是中文意义上的大师。

然而有一种理论令我懔然怵然,就是把鲁迅与中华民族分裂开来、对立起来,以鲁夫子的洞明证实国人的卑劣与没有希望,以鲁迅证明中国现当代其余作家的不足取,声称鲁迅是“一个人与全中国战斗”等。我有时候爱较劲即抬死杠:“如果一个人与全中国战斗,那是为了谁战斗呢?为外国?为联合国但不包括中国?为人类但不包括华人?”当然也可以解释为爱之深责之切,鲁迅深深地了解国人的弱点,沉重地鞭挞的目的还是为了国人的自救,鲁迅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者。

我直觉地认定鲁迅是非常中国的现象、非常中国的人物、非常中国的英雄,中外都无法重复。

大师的道义资格与技艺资格之间的关系问题,有时也颇让国人心焦。我们自古是重视道义资格的,讲人生,讲价值,最后都要归结到讲道义上,我们的政治常常是道德化的政治,故有王道、霸道的辨析,故有贰臣、忠臣的区别,这种概念至今被某些人乐道。我们的文化也常常是道德化的文化,叫作文以载道。修齐治平的理想的核心是通过个人的修身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目标。先器识而后文艺,这是古往今来的不易律条。不论是从政从文,要取得参与的资格首先要取得道义资格。这方面从政的人好讲一点,有了权、有了政绩、有了群众拥戴,什么事都好说。从文的人则要跟着风接受各种审查和议论,先跟着风犯错误,再跟着风受批评。不但领导要你说清楚,人民尤其是同行更要求你在时过境迁之后说清楚。在我国,很长一段时间提倡的是又红又专,一九六六年春为又红又专问题某权威大报就连发许多篇社论,一论再论达到吓人的许多论之多。现在则叫作德艺双馨,亦即选拔干部上的德才兼备,具体内容有不同,但思维模式差不多。

这当然是事出有因的,革命的威严与权威是压倒一切的,新生的革命政权,要求的首先是政治上的忠诚可靠即红,如果你心怀叵测,技艺上再好也要批倒、批臭,至少是要封杀的。

外国人也有他们的类似又红又专、德艺双馨的价值系统,当然只需改动一字,即把红改成白或其他颜色即可。外国人不那么单一,至少是作多元状,鼓励完了社会主义国家的异议者,再去与资本主义国家的左翼、新左翼直至共产党人眉目传情、心心相印,有时候也还是有戏看的。

有趣的是我国如今的某些新新论者,也掌握着一个又X(红以外的颜色)又专或德艺双馨的标尺,只是把标准颠倒一下,你认为进步的、红的、有德的,我认为是软骨,你认为不红的,疏离的乃至有那么点反动的,我认为是宗师、是风范。他们分析起具体的知识分子来,其严肃性与诛心性,其用语与方法的严厉,很像是党的小组生活会上思想帮助、批评与自我批评。标准虽然倒了个个儿,思想方法、思维模式、语言与表达方式并无不同;风向虽然变了,跟风哄秧子的劲儿并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