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个被腰斩的国家(第5/7页)

在海德堡一座古代宫殿旁边的餐馆里,我们吃饭时忽然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的高声谈笑,这使我们非常吃惊。因为在德国,不管饭馆、咖啡馆里有多少人,所有的座位都被占满,即使连柜台前也站着一批整瓶子喝酒的顾客,你也是听不到多少喧哗的,大家都斯斯文文,轻声慢语,表现欢愉的多是微笑,很少听见“哈哈哈”的开怀大笑。这首先是一种文明习惯吧,确实令人佩服。但为什么在海德堡的饭馆里,说笑声是这样的毫无顾忌,近乎放肆了呢?

果然,一问便知,那是一批美国游客,他们的性格与德国人是不同的。

在汉堡我们碰到了一位正在写博士论文的小伙子,中文名字叫施特凡。他曾在北京大学留学。现在每月从当局领取八百马克的奖学金,正在以对秦始皇的评价为题写一篇学术论文。他就非常活泼、健谈。他说:“现在汉堡污染得很厉害,检察机关对一家化工厂提出了控告,但是这家化工厂有势力,又能走点小后门儿,威胁说如果这家工厂的生产活动受到损害,就会造成多少多少人失业,所以法院也奈何不了他们。”当他谈到他在中国的经验时,他说:“德国的官僚主义是有名的,也是很厉害的。德国的官僚主义再加上中国的官僚主义,那我们就寸步难行了。”他还说了许多有趣的话,神态和声调都像个“北京油子”(这是从这个词的最好的意义上说的)。

陪同我们的苏珊娜小姐成天和我们一起说笑,她笑得非常质朴。有时候在为我们翻译一句话以前,她先兴奋地一笑,由衷地说一声:“就是!”表示对我们观点的拥护,然后再译过去。一路上,她把我们说的每一句成语或者俏皮话都记在本子上,认真学习。另一位由国际接待中心临时聘请的克利斯朵夫就不然了。他高身材,大胡须,长着一双碧蓝碧蓝的大眼睛,当他表示惊奇或者有点不耐烦的时候,眼睛就变得愈发蓝起来。他是不笑的,我很少见他笑。无怪乎当我们赠送给他一张韩美林画的动物画——猫头鹰的时候,他端详良久,认真地说:“画得好。每个动物都有自己的性格。而这个猫头鹰的性格呢,就像我自己。”这倒是够幽默的了。

也许,这次旅行当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活泼和幽默者是一个孩子,他是明兴一个小学的学生。女教师为了欢迎我们,指挥学生为我们演奏了莫扎特的乐曲。教室很清洁,也很宽敞,一班只有十五六个学生,这样教师的工作就会细致得多。不论小学、中学,还是大学,都是半日制,上午上课,下午时间由自己支配。我提到的这个男孩子,胖胖的,圆脸,深深的笑靥,每一个目光和脸部肌肉的运动都透露着聪明和顽皮。他大概是没能掌握复杂的乐器或者因为什么事而受到惩罚,在器乐合奏中,他很寂寞,无所事事,他的任务只是敲那么一下铜铃。总共敲两三下,却要规规矩矩地站在队伍里十分钟。他抓耳挠腮,心神不定,如芒刺在背。我真同情他,我相信他有着太多潜在的聪明和精力还没有发挥出来。

有人对我说西德是最富的,德国人过着非常富裕的生活,他们的人口平均收入仅次于瑞士而在欧洲居第二位。这当然是事实。人富了就会过得讲究,首先是房子,德国人的住房条件当然是我们无法比拟的。魏克德先生的客厅宽敞舒适,玻璃墙外面是一个山坡,山坡上栽着人工培育的细草。坐在室内,观看着阳光、绿草、蓝天、白云……就像坐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海德堡邂逅的那位经济学博士,他的住房有四百多平方米。至于一些作家、学者、名流,更有好几处房子,分别在不同的城市、乡村乃至国度,然后随着季节的变化和自己的兴趣,不断更换自己的住宅。同时,在德国也有为低收入者准备的比较小的、公寓式的房子,也有的学者住在自盖的阁楼里。房租支出往往占一个人收入的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五十,其昂贵也是令我们咋舌的。

这种所谓“高消费”的社会物价,往往使我们觉得难以理解。一场歌剧五十三马克(约合人民币四十五元),一杯冰激凌六马克(约合人民币五元),买一份报纸也要一个半马克。然而,这种高价换取的是更讲究的商品和服务,这也是事实。例如在德国的城市,我看了几处菜店,从外观上来说,这菜店更像我们的王府井大街工艺美术服务部。这绝不是夸张。看看那鲜艳的色彩和光泽吧,再看看那规整的形状、清洁的环境和精致的包装吧,这哪里像我们的带着泥、带着土、带着烂叶子、烂帮子的菜店呢!西红柿和土豆,都是经过挑选的,大小一样,颜色相同,装在塑料袋里,放在冰箱里的,这样的蔬菜又怎么能不昂贵呢?

然而西德并不是天堂。“高消费”并不能使人满足,更何况远远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高消费。在许多人追求物质享受的时候,却有一些青年人由于不满意这种物质丰富、内心空虚的社会风气而倾心于宗教,希图到宗教中寻找生活的意义和安慰。星期天在明兴的街头,我看到那么多当神甫、修士、修女的青年男女,不禁惊讶,我问:“他们是因为受到什么刺激才看破红尘的吗?”回答是:“不见得。他们只是在世俗生活中找不到生存的价值和意义才献身宗教的。”但不论怎么样,当一位身穿黑色道袍、把自己捂得严严的年轻美丽的修女在人群中走过,在花枝招展、纷纷显示自己身材、线条和“性感”的人群当中走过时,她令我觉得相当压抑,甚至不寒而栗。

在海德堡,我们还看到了几位衣衫褴褛的青年人,喇叭裤与紧身衫样子还是蛮俏的,但每个人的服装上都补着几十个补丁,补丁叠补丁,有的补丁已经破烂不堪,布纹、布丝以及毛茸茸的纤维末梢和撕开的口子,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恐怕不是因为贫困,而是一种对于社会追求物质享受风气的抗议吧?

当然还有各种问题,就业问题、吸毒问题、环境保护问题、两代人之间的鸿沟——英语叫作代沟问题,隔膜与“凉快”的问题。人毕竟是人,是万物之灵,仅仅物质方面的满足并不能使人幸福。从宫廷出走的释迦牟尼,难道是由于物质上的匮乏吗?物质上的追求是没有止境的。例如,德国是一个汽车工业非常发达的国家,到处可以看到包括在我国、在全世界都能常常看到的“奔驰”汽车的三叶形商标。然而,也正是在德国,我却看到了远远多于中国的那种微型的、廉价的、所谓“甲壳虫”式的汽车。坐在这种简陋的汽车里的人,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幸福呢?另一方面,最新式、最时髦、最讲究的汽车,又能在人们的幸福中占多大的比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