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七则)

一、读马译《世说新语》

一九四九年我来台湾,值英文《自由中国评论》月刊筹划出版,被邀参加其事,我避重就轻地担任撰拟补白文字。其实补白也不容易,寻求资料颇费周章,要短,要有趣。当时我就想到《世说新语》,“人伦之渊鉴”、“言谈之林薮”,译成英文当是补白的上好材料。于是我就选译了二三十段,读者称善,偶尔还有报刊予以转载。但是我深感译事之不易,《世说》的写作在南朝文风炽烈之时,文笔非常优美,简练而隽永,涉及的事迹起于西汉止于东晋亘三百年左右,人物达六百余人,内容之丰富可想而知。其中浅显易晓者固然不少,但文字简奥处,牵涉到史实典故处,便相当难懂。虽然刘孝标之注,世称详赡,实则仍嫌不足,其着重点在于旁征博引,贯联其他文献,并不全在于文字典实之解释。近人研究“世说”者颇不乏人,多致力于版本异文之考核,而疏于文字方面的诠释。我个人才学谫陋,在《世说》中时常遇到文字的困难,似懂非懂,把握不住。其中人名异称,名与字犹可辨识,有些别号官衔则每滋混淆。谈玄论道之语固常不易解,文字游戏之作更难移译。我译了二三十段之后即知难而退,以为《世说》全部英译殆不可能。

客岁偶于《联合报》副刊中得悉美国有《世说》全部英译本问世,既未说明译者姓名,复未列出版处所,我对于所谓全译疑信参半。旅美友人陈之藩先生函告将来香港教学一年,询我有无图书要他顺便购买带来,当即以《世说》全部英译本相烦。之藩在哈佛合作社查访无着,后来他在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看到此书,乃以其标题页影印见寄。我才知道《世说》全译,真有其事,据书的包皮纸上的记载,译者是Richard B. Mather,美国明尼苏达大学东亚语文学系主任,生于中国河北保定,出版者即明尼苏达大学出版部,一九七六年印行。我获得了这个情报,飞函美国请我的女儿女婿代为购买,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九日以航邮寄来,作为他们送给我七十七岁生日的礼物,书价三十五元,邮费亦如之。我琐述获得此书之经过,以志访购新书之困难,以及我对《世说》一书之偏爱。一九七八年一月在《中国时报周刊》读到刘绍铭先生作《方寸已乱》一文,一部分是关于这本《世说》英译的,读后获益不浅。据刘先生告诉我们:

Mather中文名为马瑞志。据译者在引言说,翻译此书的工作,早在一九五七年开始,二十年有成,比起曹雪芹的十年辛苦,尤有过之。加上马氏两度赴日休假,请益专家如吉川幸次郎;两度获取美国时下最令人眼红的奖金。凡此种种,都令人觉得二十年辛苦不平常。
马氏所花的工作,今后厚惠中西士林当然没问题。观其注释,不烦求详可知。书末所附的参考资料,如“传略”与“释名”,长达一百八十页。所举书目,罗集周详,中英之外,还有日、法、德等语言。二十年心血,做这种绣花功夫,也是值得的。
问题出在翻译上。笔者与马瑞志先生有两面之缘,真忠厚长者也……
马先生误解的地方,老前辈陈荣捷先生已就其大者举了不少(见一九七七年五月七日的The Asian Student)。陈先生未举出来的,笔者看到的,还有很多。但这里只选两个例子……

刘先生对于马氏之书做了简单的介绍。我真应该感谢他,若不是有此介绍,我还不知道马氏的中文名字。刘先生推崇这一部翻译,主要的是因为它代表了“二十年辛苦”。这本书初到我手时,沉甸甸的厚厚的一大本,七百二十六页密密麻麻的小字,确实为之心头一懔。二十年的工夫,当然其中一定会有一些空当,不过一件工作历时二十年终于完成,其专心致志锲而不舍的精神自是难能可贵。“二十年辛苦”,“二十年心血”,究竟是译者个人的私事。“中西士林”所关心的是这部翻译作品的本身。翻译了《世说》的全部,固然是值得令人喝彩的盛事,翻译是否忠实,是否流利,是否传神,才是更应注意之事。刘先生说:“问题出在翻译上。”想来也是注意作品本身之意。马书是一本翻译,如果翻译上出了问题,那还了得?二十年辛苦岂不白费?陈荣捷先生所举的误解,我尚未拜读。我只看到刘先生所举的两个例子,一是关于“奇丑”,一是关于“病酒”的翻译。当然,这两处译文是有应加商榷之处。不过近五百页正文翻译之中,在字词上究有多少误解,凭一两个例子恐怕无法推论出来。一个烂苹果,不必等到整个苹果吃了下去才知道它是烂的,可是有时候瑕不掩瑜,瑜不掩瑕,似亦未可一概而论。把《世说》英译全部核校一遍,其事甚难,纵然学力可以胜任,也要三年两载才能蒇事。

翻译之事,有资格的人往往不肯做,资格差一些的人常常做不好。花二十年的工夫译一部书,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年?翻译固不需要创作文学那样的灵感,但也不是振笔疾书计日课功那样的机械。翻译之书,有古有今,有难有易。遇到文字比较艰深的书,不要说翻译,看懂就很费事。译者不但要看懂文字,还要了然其所牵涉到的背景,这就是小型的考证工作,常是超出了文学的范围,进入了历史、哲学等的领域。如果有前人做过的笺注考证可资依傍,当然最好,设若文献不足,或是说法抵触,少不得自己要做一些爬梳剖析的功夫。马先生的《世说》译本,除了在翻译方面煞费苦心,在研究方面亦甚有功力。卷末所附“传略”,胪列六百二十六个《世说》所提到的人名,各附简单传记,标明其别号以及小名,对于读者便利很多。杨勇先生的《〈世说新语〉校笺》卷末亦附有“常见人名异称简表”,仅包括出现两次以上者,共一百一十九人,虽附有官名便于辨识,究嫌过简。马氏之传略,固然较为完整,而略去官名及尊称,似是失策。传略之外尚有词汇,占五十一页,包括字、词、官名以及若干与佛有关之梵文名词,对于读者都很有用。这些附录,实是译者二十年工夫之明显的佐证,吾人应表甚大之敬意。

常听人说,最好的翻译是读起来不像是翻译。话是不错,不过批评翻译之优劣必须要核对原文。与原文不相剌谬而又文笔流畅,读来不像翻译,这自然是翻译的上品。若只是粗解原文大意,融会贯通一番,然后用流利的本国语言译了出来,这只能算是意译,以之译一般普通文章未尝不可,用在文艺作品的翻译上则有问题。文艺作品的价值有很大一部分在其文字运用之妙。所以译者也要字斟句酌,务求其铢两悉称,所以译者经常不免于“搔首踟蹰”。若干年前,笔者曾受委托校阅某先生译的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书是第一等好书,不但是历史名著,也是文学名著,其散文风格之美,实在是很少见的。译者也是有名于时的大家。全书卷帙浩繁,我细心校阅了前几章,实在无法再继续看下去。译文流畅,无懈可击,读起来确乎不像是翻译,可是与原文核对之下,大段大段的优美的原文都被省略了。优美的原文即是最难翻译的所在。如此避重就轻地翻译,虽然读起来不像是翻译,能说是最好的翻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