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故事]

胡也频

胡也频,1903年5月出生于福州的一个戏剧世家,作诗、写文、投身革命,一生清贫。1924年,他与丁玲结识并成为伴侣。1931年1月17日,丁玲怀抱三个月的婴儿立在窗前,等胡也频归来,他却没有回来。“左联五作家”被杀,他在其中。那个婴儿,就是蒋祖林先生;那间房子就是上海昆山花园7号红砖洋房四层最西侧的寓所。

我常常听别人说到我父亲:有的说他是个大傻子,有的说他是个天下最荒唐的人,有的说……总而言之人家所说的都没有好话,不是讥讽就是嘲笑。有一次养鸡的那个老太婆骂她的小孩子,我记得,她是我们乡里顶凶的老太婆,她开口便用一张可怕的脸——

“给你的那个铜子呢?”

“输了。”那孩子显得很害怕。

“输给谁呢?”

“输——输给小二。”

“怎么输的?”

“两条狗打架……我说黄的那条打赢,他说不,就这样输给他了。”那孩子一面要哭的鼓起嘴。

“你这个小毛虫!”老太婆一顺手便是一个耳光,接着骂道:“这么一点年纪就学坏,长大了,你一定是个败家子,也像那个高鼻子似的……”所谓高鼻子,这就是一般乡人只图自己快活而送给我父亲的绰号。

真的,对于我父亲,全乡的人并没有谁曾生过一些敬意——不,简直在人格上连普通的待遇也没有,好像他是一个罪不可赦的罪人,什么人只要不像他。便什么都好了。

然而父亲在我的心中,却实在并不同于别人那样的轻视,我看见我父亲,我觉得他可怜了。

父亲的脸总是沉默的,沉默得可怕,轻易看不到他的笑容。他终日工作的辛苦,使得他的眼睛失了充足的光彩。因为他常常蹙着眉头,那额上,便自自然然添出两条很深的皱纹了。我不能在他这样的脸貌上看出使人家侮蔑的证据。并且,父亲纵然是非常寡言,但是并不冷酷,只有一次他和母亲生气打破一只饭碗之外,我永远觉得父亲是慈爱可亲的。我一看见我父亲就欢喜了。

不过人言也总有它的力量。听别人这样那样说,我究竟也对于父亲生过怀疑。我想:为什么人家不说别人的坏话,单单要说父亲一个呢?可是一看见到父亲,我就觉得这种怀疑是我的罪过,我不该在如此慈爱可亲的父亲面前怀疑他年青时曾做过什么不合人情的事。父亲的确是个好父亲,好人,我这样确定。倘若像父亲这样的人是个坏人,那么全世界的人就没有一个好的,我并且想。

虽说我承认我父亲并不是乡人所说的那种人,但人家一说到坏处就拿“高鼻子”做比喻,却是永远继续下去了。

这直到有一天,我记得,就是那只黄母鸡连生两个蛋的那一天。这天一天亮太阳就是红的。父亲拿着锄头到菜园里去了。母亲为了病的缘故还躺在床铺上。她把我推醒了,说:

“你也该起来了,狗狗!”

我擦着眼屎回答:“今天不去。”

“为什么?”

“两只母牛全有病,那只公牛又要牵到城里去。”

“那么,”母亲忽然欢喜了。“趁今天,你多睡一会吧,好孩子,你天天总没有睡够的!”

我便合上眼睛,然而总不能睡,一种习惯把我弄得非醒着不可了,于是我问到父亲。

“到菜园去了。”

想着父亲每天不是到菜园就是到田里去做工,那怜悯他的心情,又油然而生:在我,我是只承认父亲应该在家里享福的,像别的有钱的人在家里享福一样。然而父亲是穷人,他只能到田里或菜园去,把锄头掮在白脑壳后面(因为他的头发全白了),这就是我很固执地可怜他的缘故。

我这时并且联想到许多人言——那每一个字音都是不怀好意的侮蔑,我不禁又怀疑起父亲了。我觉得,倘若这人言是有因的,那么母亲一定知道这秘密。

“爸爸是好人,可是全乡的人都讲他不好。”我开头说。

母亲不做声。她用惊疑的眼光看我,大约我说的话太出她意外了。

“人家一说到不好的事情就拿他做比喻……”

母亲闭起眼睛,想着什么似的。

我又说:“为什么呢,大家都这样鄙视爸爸?为什么他们不鄙视别人?爸爸是好人,我相信——”

母亲把眼睛张开了,望了我一眼,便叹了一口气。

于是我疑惑了。母亲的这举动,使我不能不猜疑到父亲或者真有了什么故事,为大家所瞧不起的。

我默着。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害怕母亲将说出父亲的什么坏事。我不愿在慈爱可亲的父亲身上发现了永远难忘的秘密。我望着母亲,我希望她告诉我:父亲是怎样值得敬重的人物……我又想着许多人言去了。

我一面极力保存我的信仰,这就是父亲仍然是一个慈爱可亲的父亲。他的那沉默苦闷的脸,那因了辛苦的白头发,便在一瞬间全浮到我心上来了。我便又可怜他。我觉得人家的坏话是故意捏造的,捏造的缘故,正是人们容不得有个好人。

然而母亲却开口了,第一句她就埋怨说:

“怪得别人么?”

这是怎样一种不幸事实的开头呢。我害怕。我不愿父亲变成不是我所敬爱的父亲。我几乎发呆地望着母亲,在我的心中我几乎要哭了,可是母亲并不懂得这意思,她只管说她的感慨。

“只怪他自己!”

显然父亲曾做过什么坏事了。我只想把母亲的嘴掩住,不要她再说出更不好的关于父亲的事情。

可是母亲又说下去了:“自己做的事正应该自己去承受!”她又叹了一口气。“女人嫁到这样的男子,真是前世就做过坏梦的女人。”

我吓住了。我真个发呆地望着她。我央告地说:

“不——妈妈,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母亲不理会。也许她并不曾听见我所说的。她又继续她的感慨:

“真的,天下的男人(女人也在内),可没有第二个人比你父亲还会傻的。傻得真岂有此理——”

(她特别望了我一眼)

“你以为我冤枉他么?冤枉,一点也不。他实在比天下人都傻。我从没有听说过有人会像他那样的荒唐!你想想,孩子,你爸爸做的是什么事情。”

“说来年代可久了。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你还没有出世呢——我嫁给你父亲还不到两年。这两年以前的生活却也过得去。这两年以后么,见鬼啦,我永远恨这个傻子,荒唐到出奇的人。我到现在还没有寻死,也就是要恨他才活着的。”

“这一年是一个荒年。真荒得厉害。差不多三个月不下一滴雨。把水龙神游街了五次,并且把天后娘娘也请出官来了,然而全白费。哪里见一滴雨?田干了,池子干了,河水干了,鱼虾也干了。什么都变了模样!树叶是黄的,菜叶是黄的,秧苗也是黄的,石板发烧,木头快要发火了,牲畜拖着舌头病倒了,人也要热得发狂了。那情景,真是,好像什么都要暴动的样子:天也要暴动,地也要暴动……到处都是蝗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