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故事](第2/2页)

“直到现在,我还是害怕太阳比害怕死还害怕,说到那一年的旱荒,没有一个人有胆子再去回想一趟。(她咽了一下口水)你——有福气的孩子,没有遇上那种荒年,真是比什么人都有福气的。”

“你父亲干的荒唐事就在那时候。这个大傻子,我真不愿讲起他,讲起他来我的心就会不平,我永远不讲他才好。”

(母亲不自禁的却又讲下去:)

“你父亲除了一个菜园,一个小柴山,是还有三担田的。因为自己有田,所以对于那样的旱天,便格外焦心了。他天天跑到田里去看:那才出地三寸多长的秧慢慢地软了,瘪了,黄了,干了,秋收绝望了。这是何等重大的事情啊,一个秋收的绝望!其实还不止没有谷子收,连菜也没有,果木更不用说了——每一个枝上都生虫了。”

“你父亲整天地叹气:完了,什么都完了!”

“不消说,他也和别人一样,明知是秧干了,菜黄了,一切都死了,纵然下起雨来也没有救了,然而还是希望着下雨的。你父亲希望下雨的心比谁都强。他竟至于发誓说:只要下雨,把他的寿数减去十年,他也愿意的。”

“他的荒唐事就在这希望中发生了。这真是千古没有的荒唐事!你想想看是一种什么事呀?”

“你父亲正在菜园里,一株一株地拔去那干死的油菜,那个——我这一辈子不会忘记他——那个曾当过刽子手的王大保,他走来了,你父亲便照例向他打招呼。两个人便开始谈话了。”

“他先说,‘唉!今年天真干得可以!’”

“可不是?”你父亲回答,“什么都死了。”

“天灾啊!”

“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一县从今年起可就穷到底了。”

“有田的人也没有米吃……”

“没有田的人更要饿死了。”

“你总可以过得去吧。去年你的田收成很好呀。”

“吃两年无论如何是不够的。说不定这田明年也下不得种:太干了,下种也不会出苗的。”

“干得奇怪!大约一百年所没有的。”

“再不下雨,人也要干死了。”

“恐怕这个月里面不会下吧。”

“不。我想不出三天一定会下的。”

“怎么见得呢?”

“我说不出理由。横直在三天之内一定会下的。”

“我不信。”

“一定会的。”

“你看这天气,三天之内能下雨么?”

“准能够。”

“我说,一定不会下的。”

“一定会——”

“三天之内能下雨,那才是怪事呢——”

“怎么,你不喜欢下雨么?”

“为什么说我不喜欢?”

“你自己没有田——”

“你简直侮辱人……”

“要是不,为什么你硬说要不会下雨呢?”

“看天气是不会下的。”

“一定会——”

“打个赌!”

“好的,你说打什么?”

“把我的人打进去都行。”

“那么,你说——’”

“我有四担田——就是你知道的,我就把这四担田和你打赌。”

“那我只有三担田。”

“添上你的那个柴山好了。”

“好的。”

“说赌就是真赌。”

“不要脸的人才会反悔。”

“其实你父亲并不想赢人家的田。他只是相信他自己所觉得的,三天之内的下雨。”

“谁知三天过去了,满天空还是火热的,不但不下雨,连一块像要下雨的云都没有。这三天的最后一天,你父亲真颓丧得像个什么,不吃饭,也不到田里去,只在房里独自地烦恼,愤怒得几乎要发疯了。”

“于是第四天一清早,那个王大保就来了,他开头说:‘打赌的事情你大约已经忘记了!’”

“谁忘记呢!”你父亲的生性是不肯受一点儿委曲的。

“那么这三天中你看见过下雨么?”

“你父亲不做声。”

“他又说:‘那个赌算是真赌还是假赌?’”

“你父亲望着他。”

“不要脸的人才会反悔——这是你自己说的话呀。”王大保冷冷的笑。

“我反悔过没有?”你父亲动气了。

“不反悔那就得实行我们的打赌。”

“大丈夫一言既出——破产算个什么呢。”你父亲便去拿田契。

“唉!(母亲特别感慨了)这是什么事情啊。我的天!为了讲笑话一样的打赌,就真的把仅有的三担田输给别人么?没有人干过的事!那时候我和你父亲争执了半天,我死命不让他把田契拿去,可是他终于把我推倒,一伸腿就跑开了。”

“我是一个女人,女人能够做什么事呢?我只有哭了。眼泪好几天没有干。可是流泪又有什么用处呢?”

“你父亲——这个荒唐鬼——大大方方地就把一个小柴山和三担田给人家去了。自己祖业已成为别人的财产了。什么事只有男子才干得出来的。我有什么能力?一个女人,女人固然是男子所喜欢的,但是女人要男子不做他任意的事情可不行。我哭,哭也没有用;我恨,恨死他,还不是空的。”

“啊,我记起了,我和你父亲还打了一场架呢。”

“他说:‘与其让别人说我放赖,说我是一个打不起赌的怯汉,与其受这种羞辱,我宁肯做叫花子或是饿死的!’”

“然而结果呢?把柴山给人家了,把田也给人家了,还不是什么人都说你父亲的坏话?这个傻子……”

母亲把话停住,我看见她的眼泪慢慢地流出来。

“要不是,”她又说,“我们也不会这样苦呀。”声音是呜咽了。

我害怕母亲的哭,便悄悄地跑下楼去。

这一天的下午我看见到父亲,我便问:

“爸爸,你从前曾和一个刽子手打赌,是不是?”

父亲吃了一惊。

“听谁说的?”他的脸忽然阴郁了。

“人家都说你不好,所以我问母亲,母亲告诉我的。”

父亲的眉头紧蹙起来,闭起眼睛,显得万分难过的样子。

“对了,爸爸曾有过这么一回事。”他轻轻的拍一下我的肩膀说,“这都是爸爸的错处,害得你母亲吃苦,害得你到现在还替人家看牛……”

父亲想哭似的默着走去了。

从这时起我便觉得我父亲是一个非凡的人物。而这故事便是证明他非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