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道路漫长(第2/2页)

生活方式总监孙赛赛高中就开始阅读Esquire,并把做杂志确定为自己的职业方向。十年前他终于进入《时尚先生》编辑部,面试的刚好是我。站在时尚集团锃亮的咖啡厅里,他乐不可支地跟我说:“这里对少年时候的我来说像神话一样,没想到我会成为其中一员。”结果我回一句:“恭喜,你来了以后,这个神话就要破灭了。”声音好冷,要不是音像记录在案,我都忘了自己还说过这么正确的一句话。

7月,我去了一趟三峡。一天晚上,游船夜泊宜昌下面的一个小码头桃花坞。江夜漆黑,我怎么都不会想到,码头上岸几百米的一条临江小街上,有一个农业银行的储蓄所。二十年前,《智族GQ》副主编,我多年的工作伙伴唐小松就在那个储蓄所里工作,数了三年钞票。那时候他十六岁,还是一个偏居边城的寂寞少年,经常一个人沿着这条街跑去街另一头的人文名胜三游洞,苏东坡、杜甫都曾在那里留下诗文。纪录片里,我们可以看到这条位于长江岸边,连接着小松现实与梦想的小街。

“2009年10月16号,从广州飞到北京的那天下午,阴冷枯索。”还记得蔡崇达推开我办公室门的样子。坐下来我刚说上三句,他就跟我说了三个小时,从后奥运的中国、重庆打黑、奥巴马东亚战略,说到门户与微博、杂志非虚构写作及《智族GQ》报道的标准……这人是来面试的吗?我办公室偏暗,他凸显,敏锐的眼神像医生的白大褂让人不安,但又会被吸引,当时还没预料到接下来的四年我跟他会有很多场战斗,直到他离开。但坦白说,现在有时还会怀念那些时光。蔡崇达规划了早期《智族GQ》报道的轮廓,为这本杂志奠定了重要的基石。

片子拍了一半,还没有脚本。“你以为你是王家卫啊!”摄影师抱怨。我确实没什么想法。直到有一天,拿一堆素材给做剪辑的朋友看,他一眼抓住了我们时装总监,在伦敦时装周秀场外闲逛的崔丹:“这是谁?这个人有意思。”我知道,他说的意思,就是“这个人”准确呈现了一般人对时尚从业者的偏见:满眼不屑,显摆,着装张牙舞爪,看人先看皮,眉目间有刁钻气……

我承认他认定的几条,崔丹一样不落,可槛外人总不明佛事,每个行业,总有不为旁人所知的地方。崔丹是我见过最有文化的时装编辑……之一吧。有一年我们在巴黎看山本耀司的秀,西方时装强调贴合身体,他们认为只有就人体曲线的合体剪裁才完美;可山本耀司却背道而驰,他的设计松松垮垮,在身体和衣服之间,你感觉有空气在微妙流动,欲送还迎,间而不离,这是一种非常东方的美学。崔丹在一旁提示我:“你看它轮廓和面料的动态,身体前倾的时候,背部有风塑造出轮廓的剪影,只有零点几秒,却是西方设计师做不出来的,那是山本耀司的精髓。”那一刻我不只懂了山本,也看到了崔丹。

五年,这样的故事还不少。创意总监Vicson第一次进我办公室,个儿不高,像个东南亚黑娃,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一口白牙,中国台湾、菲律宾、美利坚,到现在我都搞不清他到底是哪儿人。他是我见过把专业、职业、性格结合得最舒服的编辑。刚从纽约回来那几年,每顿都荤,好大肉及油炸食品,只喝可乐,典型美国肥仔的食谱。这两年素下来了,“明显觉得老了,耗不动那些油腻了”。我分析还有个原因,就是生活规律有人管了,片子里我们可以看到他新泡上的一个好姑娘。

两年前跟我们的视觉总监苏里去过一次法国诺曼底。看过片子大家会知道,诺曼底才是苏里真正的故乡。他对诺曼底乡村大小公路的熟悉程度绝对超过北京的二环里四环外。当然不只是公路村舍,苦涩的海滩,战争遗迹,海风浩荡,还有诺曼底上空永远压在心上的云,都让他魂牵梦绕。诺曼底是苏里蒙羞的青春期,是他的哀乐中年,还会是他的苍颜白发,也终将是他的葬身之地……人和一个地方的缘分,跟人和另一个人一样,都不可言说,都是奇迹。跟苏里去诺曼底,你什么都不用说,就跟着他走。他话不多,整个心整个魂魄都敞亮在咸腥的海风中,你只要安静地去感受。

……

素材拍得差不多的时候,开始写脚本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梳理、归拢这些人物背后共同的事件和背景。这两年,传统媒体兵荒马乱,移动互联网几乎改变了传统媒体业的所有元素:出版周期更短,原有的盈利模式开始动摇,信息组织和传递方式面目全非,一种新产品出现,马上就有无数个寄生品蜂拥而来。每天都有新的动机和创业,每天都有人嚷着颠覆和上市,这个时代有种满面春风的痛苦表情。

当我坐在后期剪辑室里,一帧一秒地回溯这一年来的拍摄,再次回顾伙伴们的访谈和生活,能感受到一股沉静之气,那是他们心性上对嘈杂世事的疏离。这种疏离既是对纷乱尘世的理性觉察,也是一种对自我价值和美学标准的坚守,也说不准就是迟钝。这种气质既源于他们自身,也终将存照在这本杂志上。诵经容易,风骨难得,许多挑战和变化都是一时的,坚持调性就是最高的美学,就有存在的价值。

9月刊彩样已经拿在手上,厚厚一摞。有时候会觉得,这本杂志离我尚远,做杂志的同伴们却离我更近。杂志最后的形态,只呈现了同伴们真正努力之二三,他们的价值和趣味,远比这本杂志丰厚。我们在每期杂志中所付出的劳动,在杂志送进印厂的那一刻就归零了,只有我知道,更多的事情发生过,然后消失,并被忽略,而那才是一座真正的富矿。更好地理解一本杂志,应该从它的产品回溯到其生产过程和生产者,那样一定能得到更多。纪录片算是一次努力。

难得有机会在这里感谢我的团队,应了那句话:“与你同行的人,比你要抵达的地方更重要。”感谢这本杂志,对于你真正喜欢的东西,必须有发自内心的交代,这是一份情;还要感谢爱马仕,五年来她一直坚定地站在卷首页的右边,确实很有品位。

只不过五年,说多了矫情。博尔赫斯说,我们有两种看待时间大河的方式:一种是从过去,时间不知不觉地穿过此刻的我们,流向未来;还有一种比较猛,它迎面而来,从未来,你眼睁睁看着它越过我们,消失于过去。以这样的视角,GQ五年,已越过我们头顶,消逝于过去。那是我们的好时光,容得下这样的机缘,让一切真实地存在过。

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