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俄剪影[1](第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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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俄当然也具有简洁之本领,她在凶杀和墓志铭中均显示出了这一技巧。这两种“体裁”便足以推翻马克思关于历史的那个著名格言,即历史的发生第一次为悲剧,之后则为闹剧。因为每次被杀的人都不相同,所以历史永远都是悲剧。更不用说我们如果借用戏剧术语,就无法止步于闹剧,因为还有杂耍剧、音乐剧、荒诞剧、肥皂剧等其他戏剧形式。人们在用隐喻形容历史时要特别小心,因为这样做不仅常常会滋生无端的怀疑(如我刚刚援引的例证)或无来由的热情,而且几乎无一例外地会遮蔽每一历史事件独一无二的本质。

如一位诗人所言,克利俄是时间的缪斯,而在时间之中没有任何事情会发生两次。或许,在这个关于历史的戏剧隐喻中最为有害的东西是,它会使人觉得自己就是一名观众,正坐在前排观看舞台上的演出,无论上演的是闹剧还是悲剧。即便这种情形真的会出现,那这本身就是一出悲剧,一出合谋犯罪的悲剧,也就是说,是一出伦理学方面的悲剧。但真相却是,历史永远不会和我们拉开距离。历史并不区分舞台和观众,观众常常不够多,因为凶杀几乎就是缺乏证人的同义词。请允许我更为完整地引用这位诗人、即温·休·奥登向克利俄发出的吁求:

 

克利俄,
时间的缪斯,由于她仁慈的沉默,
只有第一步才能被计数,
它永远可能成为凶手……[4]

 

由于任何事情只能在时间之中发生一次,我们为了理解所发生的事情,就必须站在牺牲者的一边,而不是幸存者或旁观者的一边。然而,历史就是一种旁观者的艺术,因为牺牲者的主要特征就是他们的沉默,凶杀剥夺了他们的言说能力。如果我们的诗人谈到了该隐和亚伯的故事,那么历史便从此成了该隐的版本[5]。我们提出这个如此极端的比喻,其原因就在于区分事实以及关于事实的阐释,我们在道出“历史”一词时往往会忽略这一区分。

这种忽略会使我们相信,我们能从历史那儿学到些什么,而且历史是有目的的,这一目的主要就是我们自身。无论我们如何钟爱因果关系和后见之明,这一假设都是骇人听闻的,因为它为许多缺席作出辩护,将其作为通向我们自身存在的一条道路。如果他们未被撞到一旁,我们的后见之明告诉我们,此刻坐在我们这张桌子旁的或许不是我们自己,而是其他一些人。那样的话,我们对历史的兴趣就是一种赤裸裸的性欲,或许还略带感激。

或许就是如此,而这样一种逻辑背后的道德观实在相当乏味;不过我们在这一方面从不贪吃(因为我们完全能接受我们前辈的消失,照此看来我们或许应将历史逐出人文学科,直接让它与自然科学各学科并列)。另一种选择就是去区分事实和描述,将每一个历史事件都看成克利俄在人间独特的现身,其现身之原因并非我们的形式逻辑,而是她本人的独断意志。在这种情形下会出现的一个缺陷就是,由于我们高度重视我们一贯采用的理性思维和线性思维,我们或许会惊慌失措,要么是作为伦理生物存在的我们会彻底崩溃,要么是(更有可能)我们会奔向笛卡尔式的固执。

这两种结局都不理想,都无法令人满意。我们不可能将历史视为一个为各种清晰规律所左右的理性过程,因为它时常过于偏爱血肉。同样不可能将它看作一种具有神秘目的和追求的非理性力量,原因也一样,即它是以我们人类为素材的。靶子无法接受子弹。

值得注意的是,我们的自我保护本能发出了这样一声呼喊:“我们能对我们的年轻人说些什么呢?”我们是线性思维的产物,因此我们相信,无论是作为一种理性进程还是一种非理性力量,历史都是一条紧跟着未来的狗。线性思维无疑是自我保护本能的一种工具;在这一本能和我们的末世论偏好这两者的冲突中,获胜的永远是前者。这是一场皮洛士的胜利[6],但重要的是战斗本身,我们关于未来的观念其实就近乎于我们自己所处的当下之外延。因为我们知道,每一颗子弹都是从未来飞来的,未来为了自己的到来,不得不清除现实之障碍。这就是我们的历史观之内涵,这就是人们对阐释的偏爱总是胜过事实的原因,这也就是非理性版本总是被摈弃的原因。

与本能进行争论是艰难的,实际上也毫无意义。我们只是在渴求未来,历史只是在使这一渴求或曰未来本身合法化。如果我们真的十分关注我们将对年轻人说些什么话,那就应该做到以下几点。首先,我们应该将历史定义为已知事实以及关于它们的阐释这两者的总和。十有八九,我们会仅仅满足于后者,因为一旦提及某一事件,这即已构成阐释。由于阐释不可避免,第二步便是出版一部世界历史的编年正典,在这部大典中,每一个事件都应该得到最低限度的阐释,比如说,保守主义的阐释,马克思主义的阐释,弗洛伊德理论的阐释,或结构主义的阐释。这会构成一部篇幅巨大的百科全书,但我们似乎十分关心的那些年轻人却至少获得了一种选择机会。

除了能使他们的思维更具胆魄,这部大典还能使克利俄的形象更为立体,使她在人群或客厅里更容易被辨认出来。因为侧面像、四分之三侧像,甚至是正面像(画出最后一个毛孔,就像是年鉴学派[7]的手法)都注定不会显现画中人藏在背后的手中拿着什么。这样便会降低我们的警惕性,历史往往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撞见我们的:我们放松了警惕。

这样一部大典主要的诱人之处在于,它或许能让年轻人了解到克利俄那种非时间的、无规律的天性。时间的缪斯就其定义而言,不可能被人们手工制作的编年史扣为人质。很有可能,从时间的角度来看,恺撒的遇刺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同时发生的,或者次序相反,或者完全不曾发生。对任何一个已知事件同时做出多种阐释,我们或许不会因此撞上大奖,但我们能对老虎机有个更好的了解。使用这部大典的累积效果会对我们的心理产生独特影响,但这无疑能促进我们的防御能力,更不用说我们的形而上学了。

关于历史之意义、规律和原则的任何话语就只是一种旨在驯养时间的尝试,是在寻求可预见性。这构成一种悖论,因为历史几乎总是让我们措手不及。仔细一想,可预见性恰恰出现在震惊之前。震惊通常会造成损失,可这应被视为人们为舒适付出的账单。转化为形而上学的后见之明会将这一倾向解释为对时间那单调的“滴滴答答”作出的回声。遗憾的是,时间也具有刺耳尖叫之倾向,于是,我们的回声就是一座座万人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