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寻找、推开、疗伤(第2/3页)

我真希望中国乃至全世界,只有一个作家就是我,每隔几年只出一本书,那就是我的长篇小说或中短篇小说集。可是这种情况可能吗?这个奢望如同一棵小草希望世界上的森林都消失一样,一条小溪希望世界上没有江河大海一样。不可能。那又该怎么办?那就在这作家、作品的大河中,做一个可以拍岸击壁的最有力量也最具艺术个性的浪花吧。为什么在19世纪群星灿烂的世界作家群中,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雨果等伟大的作家可以让我们恒久地尊崇和敬重?为什么每个坐在这里的人,一张嘴就可以说出20世纪的一大批作家和他们的作品来?比如卡夫卡、福克纳、海明威、加缪、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等。他们的作品,几乎每一个写作者都读过,无论你喜欢还是不喜欢。究其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这些作家都有一颗博大的心,都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敏感、焦虑和没有边界的爱。作家要做这个世界的儿女,对世界上所有人的生活、生存都充满着尊崇和中国文化中的孝敬之道。需用自己最为独有的艺术个性,不断地去揭示人类或者你所熟知的人们所处的生存之困境。

当我们谈到用自己最独有的方式去揭示人类或你所熟知的人们所处时代的生存困境时,有一个问题出现在作家面前。那就是:我们在不同的国度、地域写作时,我们不仅取材于不同的素材,还要在不同的文化环境中写作。在有的国家,你是想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想怎么写就可以怎么写,只要你的写作在文学艺术范围内。而在另外一些地域或国度,是国家让你写什么你才可以写什么,不让你写什么,你就不可以写什么。但今天中国的情况却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我们改革开放了30年,除了经济上的巨大成就外,还有意识形态的门窗也同时打开了。可这打开的,不是全部的豁然洞口,而是两扇门只开了一扇门,两扇窗只打开了一扇窗。聪明的人和聪明的作家,有这一扇打开的门窗,已经可以自由地进出,获得所需的自由和光明。但还有那些和我一样愚笨的作家,却总是希望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让所有人们生存生活的地域、现实和历史的角落,都可以被文学的光束所照耀。因为,我和许多中国作家都知道,那被关上的另外一扇门窗的后边,有着真正值得作家关注的人类生存的暗礁、困境和窘态,是人类——我们所最熟知的人们生活、生存困境的一个暗黑的岛屿、沙洲和太阳没有照常升起的幽深的山谷。文学的笔触没有深入到这扇门窗之后的暗角,那文学就是只有一只翅膀的飞鹰,是一只有半个嘴巴和半只舌头、无法真正发声唱歌的鸟雀。这样的鸟雀虽然在文学的合唱队伍中,鸟喙也不断启闭,但那有可能只是滥竽充数的合唱,而不是真正发出自我声音的独唱艺术家。

伟大的歌唱家必然都是那些最善于独唱的艺术家,而不是群舞中的一个舞者与合唱中的一员。

今天,有许多的中国作家都非常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那就是,你是作家,你就不仅要爱你可以看见的人和生活,更要设法去爱那些你看不见的人和他们的生活、生存之困境。去表达他们的生存困境和内心的灵魂,才是作家的爱、敏感和焦虑。澳大利亚的作家彼得•凯里在中国翻译出版的小说《凯利帮真史》,是一部独具个性的把作家的笔端深入到澳大利亚历史之暗角的成功之作。它在世界其他国家受到的欢迎和好评,相信我们今天坐在这儿的人们都有耳闻和熟知。《凯利帮真史》的成功,不仅是彼得•凯里用他自己最独有的表述方式进行独有的小说书写,更在于作家发现并以其博大的心灵正视了澳大利亚100多年前那个19世纪下半叶的匪帮之首内德•凯利及其一家人以及那时贫民生活的困境和反抗。作家用他博大的心灵去唤醒并融化了那块土地上被人们遗忘的历史和人物,使遗忘的土地、人群和同样有着人类善意之心的最下层的人们的灵魂放出了可以照亮任何地域和人群的伟大的光芒。

我无法断定《凯利帮真史》是伟大到哪个程度的一部书,但我可以断定它是作家在推开历史的另外一扇暗门、暗窗的一次成功的写作。中国今天的现实和历史是,由于长时间的关门与闭窗,直到今天在打开一扇门时还关着另外一扇门,在推开一扇窗时还在关闭着另外一扇窗。所以,今天中国作家的写作,用不准确的比喻来说,我们是用一只眼睛看世界,在双色圆珠笔里,我们大都还是只用单色笔芯在书写。我们清楚地意识到,文学创作的伟大不在于你去斗胆书写那些权力不让你写而你偏要去写的素材、生活和历史,不在于你总可以把目光盯着并看到那被关闭的门窗和那门窗之后的暗礁、沙洲与潮湿阴暗的存在,而在于一个作家的心灵不仅可以去温暖阳光照到的人的冷凉,更应该去温暖那些不在阳光之下的人的灵魂的寒冷。只有这样,才可以说那个作家的心灵是伟大的,一如卡夫卡的心灵可以去温暖一只甲壳虫的身躯之寒一样。如果不是这样,单单是在技术、技巧、语言、结构等形式上表现个性和艺术,我们就总觉得这个作家缺少一些什么。正如我们在推崇博尔赫斯的杰出写作时,最好不要把他和卡夫卡放在一起说。那时候,我们如果说博尔赫斯伟大、杰出,卡夫卡就没有词汇可用了。

因为,卡夫卡帮我们推开了人类生存困境关闭的另外一扇门和另外一扇窗,而就我个人对博尔赫斯的偏见——尽管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可我不得不说,我并不认为他推开了人类生存困境关闭的什么门和窗。回到我和许多中国作家的写作上,最后应该老实交代的,就是我们都希望用自己的努力,推开中国现实那关闭的另外一扇门和窗,让作家心灵的温暖,可以散发到那关闭的门窗之后的人们在时代困境中生存的冰寒上。

2011年3月4日

选择为折断翅膀的麻雀疗伤

女士们、先生们:

我们对文学的向往,正如同对天空中一只鸟雀美丽飞翔的向往。下面,我举这样一个事例,希望大家可以作出判断并予以回答:

在你头顶的蓝天白云之下,自由地飞翔着一只快乐、健康并有华丽羽毛的小鸟,而在你脚下那光秃秃的、可能是寸草不生的黄土地上,困着一只丑陋的、折断了翅膀并连其羽毛都显得稀少和肮脏的麻雀,它奄奄一息,却还坚忍地活着。那么,请问女士们、先生们,你是爱天空中飞翔的丽鸟,还是爱地上丑陋而奄奄一息的麻雀?你是歌唱小鸟飞翔的美丽,还是为地上折断翅膀的麻雀疗伤?当这个问题你必须回答,并必须选择其一时,我相信大家所有的人,都会说让天空的小鸟快乐地飞翔去吧,我要首先为地上折断了翅膀的麻雀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