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寻找、推开、疗伤(第3/3页)

歌颂天空飞翔的小鸟,那是浪漫诗人的事情。那就让那些诗人浪漫去吧。为脚下折断翅膀的小鸟疗伤,那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总是把人之心灵当做他的笔之上帝的作家的事情。那就让我们为这只折断了翅膀而奄奄一息的麻雀来疗伤吧,为这只濒临死亡却还坚忍地活着的麻雀的生命而开口高歌吧。

今天,无论是中国现实中的人还是现实中的中国文学,都是或者都像是折断了翅膀而在大地上挣扎活着的麻雀。就现实而言,我们有太多的富人、太多的权贵,太多的人家里的人民币和美元、欧元都如商店中的餐巾纸、卫生纸一样堆积如山,而各种各样的盖着无数红印的那些既是权力的象征,又可以转换为钞票的文件和批文,放在他们的写字台上,锁在他们的保险柜里,就像从打印机里因打印错误而退出来的一叠叠的废纸。他们买一架飞机,就像家里养了一只鸽子;买几辆豪华轿车,就像大街上的工人下班后在马路上骑着的破旧自行车。他们的妻子、女儿、情人,坐飞机到韩国美容一次,就像我老家村头的小姑娘到村口路边采了一朵野菊花。可是,与他们相对应的,中国今天还有无数无数的贫困人口、最底层的农人和小人物。在中国的陕西,他们仍然住着每每下雨都有倒塌危险的窑洞;在中国的甘肃,还有成千上万的人舍不得倒掉用过的洗脸水,甚至有的家庭还会把那水重新澄清烧开去煮饭,而所谓的“母亲水窖”活动搞了20年,却还没有解决他们的饮水问题;在中国的南方贵州,直到今天,北京、上海、广州等无数大城市的儿童读书,都有专车接送时,那里的孩子,他们读书却要每天徒步跑几十里的山路,背着干粮,自己在小学烧饭,身体因为营养不良而不能正常地发育;在我的老家河南,在我们县和我们的村庄里,直到今天,人在生病之后,生命结束不是死在医院的病床上,而是死在自己的家里,而他们的床头,摆的不是可以治病的西药,而是堆着他们的子女上山挖的不可以治病的偏方中草药。

现实的中国是,当天空飞起一只漂亮而自由的小鸟时,就有可能有10只、20只乃至上百只和无数只被折断翅膀与腿的小鸟必须在地上为了活着而挣扎。当你们看到中国的电视屏幕上,充满着歌颂和欢乐的笑声时,你们忘记了在那辽阔的、偏远的中国乡村,还有着无数的哭泣和眼泪。面对这些,面对这样的现实,小鸟在天空歌唱是一种现实,是一种生活的真实,是不能忽略和否定的事实。而在那天空之下的土地上,也有一只、几只、无数的小鸟,在为了活着而挣扎,这也是现实、事实和真实。当浪漫的诗人选择了歌颂天空的飞翔时,那么,我——选择的是后者。我,选择了站在折断翅膀的麻雀这一边。

日本畅销书作家村上春树的小说没有什么了不得,但他抛弃石头而站在弱者鸡蛋一边的选择却是伟大的。我抛弃美丽的天空和丽鸟,而选择站在丑陋的麻雀这边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但我的这种选择,在我的写作中,却是比村上春树更加坚定和明确的。我愿意和麻雀一块儿去挣扎,愿意用我的笔之血液为折断翅膀的麻雀疗伤。

在现实中,你选择了站在折断翅膀的麻雀这一边,那么,在文学中你能做些什么呢?难道歌颂小鸟自由地飞翔就写不出好诗吗?不。歌颂小鸟的飞翔照样有许多经典之作和大诗人。如亚洲的印度诗人泰戈尔、欧洲的爱尔兰诗人叶芝,还有拉美的智利诗人聂鲁达及其那24首歌颂爱情这只小鸟的经典诗篇,以及现今在世的还十分活跃的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他最少写有50首关于小鸟的诗,其中有许多优秀而经典的诗句。但在中国的传统中,古代有诗人屈原、杜甫等,他们的诗,鲜明地歌唱在地上挣扎的麻雀而非天空飞翔的美丽的小鸟;在近现代,站在飞翔的小鸟那边的诗人倒是越来越多了。中国传统画中到处是飞翔的小鸟,罕有折断翅膀的麻雀。中国现代文学中,站在折断翅膀的麻雀这边的作家不仅有着鲜明的立场,而且有着一批伟大的作品,比如鲁迅、沈从文、萧红、老舍等。但到了新中国成立之后,一直到今天,我们的文学,几乎一直都站在飞翔的小鸟的那一边,在歌颂天空的湛蓝、小鸟羽毛的美丽和小鸟飞翔时动人的姿态。而那些更多的挣扎着的折断了翅膀的麻雀,有着坚忍生命的它们,却被视而不见、熟视无睹,被健忘的人们把记忆抹去了。毫无疑问,作为一个作家或诗人,可以选择站在蓝天和丽鸟那一边,也可以不作任何选择地站在所有的鸟类和天空、大地共有的立场上。可我作为一个小说家,在中国的现实中,一个必须选择的人,我将坚定地站在丑陋的断翅的麻雀这一边,为那断翅的麻雀去疗伤。然而,我作为一个作家站在麻雀这边时,我并不知道我能不能写出动人的作品来,但我知道我将背叛天空飞翔的小鸟和那些歌颂飞翔的诗人、作家们。我不知道我的举止将带来什么结果,我只希望我的写作、我的作品能成为那折断翅膀后挣扎着的小鸟疗伤的、一点一滴的血液和养分,哪怕它们根本不能养好一群折断翅膀的麻雀的伤痛,只养好一只也是值得的;哪怕养不好一只伤痛的小鸟,能让那只负伤的小鸟多生出一片羽毛也是值得的。

如果有一天,在天空飞翔的群鸟中,有一只是我为之疗伤、养好翅膀的麻雀在飞翔,我将为我的选择和写作而骄傲!

2011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