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不搭女,女不理男   (第2/3页)

有时我凝神回忆在其他国家旅行时的一些细节,试图找出某种答案。一个地方和另一个地方之间,真有那样大的不同?或是我,一个敏感的异乡人,自己杜撰出来太多的错觉?在许多国家,我语言不通,谁也不认识,算是彻彻底底孤家寡人了。若要说种族文化的疏离性,岂不比美国更严重百倍?然而我每天出门,看看灰蓝的天空,沉寂的人群,在晨风中抖动的树叶,却感到漫无边际的从容、欢欣、自由自在。

绝大多数的欧洲和亚洲城市,都为闲散遛弯的行人,提供了多多少少参差层叠的细节感和环绕感:怪异的招牌,弯曲的小道,褪色的旧门,巷里的酒香。按中国人的通俗话,这叫“人气”。酸一些的文化人,可以添上“情趣”、“底蕴”、“厚重感”或别的什么形容词。平凡人参与不了帝国兴盛的大事业,只是柴米油盐、生老病死而已;所有那些无聊细节,便是生活的见证、家园的记忆。美国的城市,除了两三个特例之外,更像超大停车场和高层写字楼的雄壮汇合,为远程驾车上下班者提供了充足的泊车空间。几个刻意“打造”的生活区,也只是千篇一律的连锁品牌店、礼品店,还有不远处清晰可见的加油站。

并非所有的欧洲城市都是博物馆、咖啡馆、街心花园,特别是那些转型中的斯拉夫东欧地区,横逆与艰辛的历史痕迹处处可见。离开欧洲前,我又去了乌克兰。按照国际媒体的例行描述,那真该算是一个悲惨国家了:橙色革命了又反革命,经济衰退,国家欠债。然而我见到的基辅,多处有细微的改善。走出艳俗单调的市中心,处处可见设计别致的新建筑,山坡上茂密的树丛看不出遭到过明显的破坏。普通居民闲散宁静,谦和友善,尽管他们过得拮据。

除了西北海岸的波特兰市之外,美国几乎所有的城市,同十几年前相比,都看不出有明显的改进。不论是纽约、费城,还是芝加哥,看不出有朝向更加丰富、更加优美努力的痕迹。在一些小报和网站上,看到零星的另类言论,比如节能生活、重建社区、反省单纯经济发展主义等。当然,还注意到黑总统热情推介的“改变”。我的童年记忆里,依稀记得“改革”的气氛。1980年的中国,整个社会,上上下下;苏醒,振作,饥渴求知,另辟蹊径。在今日我所见到的美国基层,丝毫感觉不到相似的急迫、动力和对外界未知事物的好奇。在我的小镇上,那些邻居们还是驾着巨型越野车走三个街区去买邮票。只有一次,似乎是退休教授模样的老人和我搭话,问我是不是电脑工程师,楼里可爱的亚裔小孩是不是我的儿子。我说不是,刚从欧洲和亚洲游历回来。他困窘地笑笑,对这个信息未表示出任何兴趣,然后点头走开。

真正的美国朋友,与我还保持联系的,越来越少了,用一只手的手指就能数得出来。大卫算一个,他住在旧金山,是国际航班的飞行员。大卫和我很不相同,他是地道的白人,政治观念保守,强烈倾向共和党。以我越来越浓烈的反美态度,如何和他一直做了好朋友呢?这也是生活中偶尔出现的一种温暖而且美好的例外。当然,我注重温和、礼貌,在他面前,不特别强调我的某些观点。但是有更重要、更根本的原因,构成我与他之间非神圣联盟的秘密纽带。

从每一个方面来说,大卫都应该算是一个超级好男人。是的,模样比不上男性模特,个子矮了点,戴眼镜,头发掉了不少。但那又怎样?他好运动,好学;爱好小飞机、游艇、各种外语,能说流利的德语,还有不甚流利的俄语、汉语、韩语、日语;收入可观,在旧金山最漂亮的一个小区拥有宽敞的公寓。换上任何一个其他国家、民族,姑娘们还不得排着队申请嫁给他?可是在旧金山,他多半时间一个人打发。他声称对白种美国女孩已没有兴趣,只追亚洲女孩。但我可以看出,问题没那么简单。他40多岁,从未结婚,连偶尔同居的女友也没有,估计也就单身过完这一辈子了。

旧金山是很让我留恋的美国城市。从纯粹地理环境来看,旧金山的美,真的是无与伦比。俊俏的悬崖,呼啸的大海,清寒的薄雾,深红色的大桥,绿树簇拥,依山傍海的小屋子;有些角落,有些时辰,简直如坠入伊甸园,让人巴不得立时死去,好跟这绝世之美融为一体。但也正因如此,一旦堕入某种恶劣的精神状态,格外不容易解脱;因为你很难为之指责周围的任何人;你很难不以为,一定是自己的脑子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

因此,以旧金山为据点的各类心理医生、心理咨询师,其人均总数大约也居世界第一。我刚去不久,就注意到这件事。我认识一位学商的犹太妞,居然花钱同时看两位心理咨询师。后来还结识几位姑娘,也都看过或正在看心理医生。当时我只觉得这事很前卫,颇有意思;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极坏的预兆,它昭示了我人生中一段很不愉快的岁月即将开始。

我对美国的彻底怀疑,从在旧金山那几年开始。当时,我住在美国或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工作也不累,然而心情坏到了极点。弄不清自己要往哪里去,该做中国人还是美国人,该追求什么样的女孩。那段黑暗岁月中,大卫是我的伙伴。还有一位俄罗斯哥们儿,名叫丹尼斯,是物理学家,长得高大威猛,比我和大卫强十倍。我们三个大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却愣是在旧金山找不到女人。我们每个周末混在一起,看苏联时期的战争片,喝啤酒。丹尼斯发泄他怀念苏维埃的情绪,大卫抒发他怀念老美国、厌恶克林顿的牢骚,我不知该怀念什么,只是莫名的不平和失落感与日俱增。

2000年,丹尼斯忽然诊断出肝癌,于三个月内去世。他走之前,我在医院陪了他不少时间,谈了杂七杂八的话题。此事对我刺激极大,亦极大增强了我唾弃主流美国话语、另外开拓生命之路的决心和信念。

我走之后,大卫还待在旧金山。他不再作太多寻找女友的尝试,把主要精力投在游艇和小飞机上。听说他一度积极参与教会,但也虎头蛇尾,无疾而终。几年之后,我短期回旧金山,携大卫去咖啡店闲坐。我一看,在这春光明媚,本该是最浪漫、最充满爱情的城市里,那群咖啡店里坐着的男男女女连互相瞟一眼、调一下情的劲头都不再有,只是各自板着脸,盯着面前的手提电脑。那是2005年,情况比起五年之前,更是下降了大大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