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区之渴   (第2/2页)

过去二三十年的中国,无疑变化十分迅速。其外部环境和集体内心状态的变化,与美国的郊区化不可作简单的对比。但无论如何,这二三十年来移民美国的不少中国人,经历了从中国到美国的家乡在地球上、内心中的双重毁灭。所谓融入那个子虚乌有的“白人主流社会”,其实只是心理弱势的群体给自己臆造的集体错觉。

倘若美国梦是一张明信片,那么一栋一栋的郊外小房子,就是印在上面的标准图案。这是一个开疆拓土的国家,人们习惯了不往后看。“二战”以后的美国,在对外方面,领导了一场针对苏联的“冷战”。而在美国国内,在经济和日常生活层面上,真正从质的意义上改变了大多数美国人的生命空间和心理空间的社会变化,其实就是全方位、大面积的郊区化。谈到“冷战”,从前那套话语系统中熏染出来的学者们,总要谈到“铁幕”、哈耶克、投票权,如此等等。很少有人建议另一种更为庸俗但是更令人信服的可能:真正推倒苏联的,不是别的,正是那一排一排印在明信片上的小白房子。事实很明显:从1989年到今天,掌管大众情感和想象的,不再是意识形态或宗教的符号,而是动画广告一般的特定生活形态的召唤。贵族式的,由音乐和诗所装饰的历史图腾,理所当然地归入了博物馆。今日的所谓艺术家,基本上成为彻底无足轻重但有时获得彩票式报酬的广告演员或喜剧演员。掌管生活形态的是指数、信贷、大众消费、资源的开发,还有精通上述这一切运作模式的一小群专家和操作者。他们像冷兵器时代的将军,责任重大,权倾一时。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还是这一个由复制、销售和开采行为所构成的人类统一大教会的牧师团资深成员。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教会呢?它的赞美诗由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率、并购、增长点、套利、杠杆、资产负债率、开发区等新词汇组成。2008年9月,债券、股票、指数和外汇市场发生雪崩。人们讨论灾难的由来,由中国的外汇存底追溯到谁也弄不懂的信用违约互换;由价值运算深不可测的证券化抵押贷款,追查到千千万万渴望拥有自己的住房并拥有美国梦的打工仔。无数个银行拍卖的大牌子插在刚刚修剪的小草坪上,从南加州、佛罗里达州、内华达州,到其余47州星罗棋布的无数幢郊外小白房子前面。

在危机爆发之前,我又去了我已不再深爱的老城市莫斯科。我没太注意城里那些夸张而且格外昂贵的商店,直奔基辅车站,搭乘小火车,去了别列捷尔金诺。对六七十年代的苏联文学还有印象的老朋友,都会知道那个地方。10年前,我第一次去那里,正赶上下雪。好不容易找到帕斯捷尔纳克的墓碑,又去看了作家的故居兼博物馆。印象最深的是已故诗人书桌前窗外的视野。广袤无垠的土地,枯竭而密集的树枝,压着厚厚的雪。我仿佛又见到了童年时从书里想象的世界。然而,这一次,情况不同。在小火车站上,我看见俄文写的大约是“高档艺术化住宅区”的招贴广告,便知事情不妙。走了20分钟,到作家的房子前面,看见十几辆推土机,还有堆积成小山包的新土。还有5幢、15幢大宅子的骨架,正挡着帕斯捷尔纳克那个藏在树丛后边的褪色的旧居。新房子的设计和南加州、南佛罗里达州的模样没有差别。生活形态的召唤和复制,或是意识形态的古老暴政,哪一种更厉害、更强大,或者说更具有毁灭性,不问可知。

好奇性大大减少了的我,又回到已经走到一个周期末尾的美国。我注意到四处都有大减价的房子在拍卖。于是,在一个干涸、衰竭和泡沫破灭时代的起点,我成了仍然绿草茵茵,不过缄默并且十分黯然的美国郊外小社区一名谦卑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