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皮鞋·鳝丝·花点衬衫(第2/2页)

  还有两把小勺子,也是此行在上海城隍庙买的,不锈钢做的,把儿是扁的。从造型到拿在手里的感觉,都特别之好,不知在什么时候弄丢了一把,现在仅剩一把,依然光亮如初,更不要说锈痕了。有时出远门图得自便,我就带着这把勺子,至今竟然整整20年了。

  还有一个细节,颇有点刻铭的意味。

  还是那位年轻作家陪我逛街。我们随意走着,我已记不得那是条什么街什么弄了,只记得街道两边多是小店铺。陪我的青年作家随意介绍着传统风情和市井传闻,我也很难一遍成记,尽管听得颇有趣味。突然看见一个十分拥挤的场面,便停住脚步。一家小店仅一间窄小的门面,塞满了顾客,往里硬挤的人在门外拥聚成偌大的一堆;从里头往外挤的人,几乎是从对着脸拥挤的人的肩膀上爬出来;绝大多数为男性青年,亦有少数女性夹在其中,肌肤之紧密接触也不忌讳了;往外挤着的人,手里高扬着一种白底碎花的衬衫。不用解释,正是抢购这种白底上点缀着蓝的红的黄的橙的小花点的衬衫。

  1984年春末夏初,上海青年男女最时髦、最新潮的审美兴奋点,是白底花点的衬衫。

  十余年后,我接连两三次到上海。朋友们领我先登东方明珠电视塔,再逛浦东新区,令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新的景观和创造新景观的奇迹般的故事,从眼睛和耳朵里都溢出来了。我在宝钢的轧钢车间走了一个全过程,入口处看见的橙红色的钢板大约有两块砖头那么厚,到出口处的钢材已经自动卷成等量的整捆,厚薄类近厚一点的白纸,最常见的用途是做易拉罐。车间里几乎看不见一个工人,我也初识了什么叫全自动化操作。技术性的术语我都忘记了,只记住了讲解员所讲的一个事实:这个钢厂结束了中国钢铁业不能生产精钢的历史,改变了精钢完全依赖进口的局面。尽管是外行,这样的事实我不仅能听懂,而且很敏感,似乎属于本能性地特别留意,在于百年以来留下的心理亏虚太多了。

  从小学生时代直到进入老龄的现在,我都在完成着这种从祖先遗传下来的先天性心理亏空的填垫和补偿过程。我们的第一台名为“解放牌”的汽车出厂了。我们有了自己生产的“红旗牌”轿车。我们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我们的卫星上天了飞船也进入太空了。我们有了国产的彩色电视和国产空调和国产电脑和国产什么什么产品。这样的消息,每有一次都是对那个心理亏虚的填垫和补偿,增加一份骄傲和自信,包括制造易拉罐的这种钢材对进口依赖的打破,也属同感。我便想到,什么时候让欧美人发出一条他们也能“国产”中国的某种独门技术的产品的消息的时候,我的不断完成着填垫补偿心理亏空的过程,才能得到一个根本性的转折。

  告别布鞋换皮鞋的过程发生在上海。吃第一口黄鳝的食品革命也始发于上海。这些让我的孩子听来可笑到怀疑虚实的小事,却是我这一代人体验“换了人间”这个词儿的难以轻易抹去的记忆。还有历历在目的上海青年抢购白底花点衬衫的场景,与我上述的皮鞋和黄鳝的故事差不了多少。在南方和北方、东部和西部都被灰色黑色和蓝色的中山服红卫服覆盖着的国家里,一双皮鞋一餐鳝鱼丝和一件白底花点衬衫,留给人的镂刻般的记忆,记忆里的可笑和庆幸,肯定不只属于我一个人。

  2004.7.5 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