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简述(第4/5页)

自从这次蜕变之后,我对于自己的作家资格和文学作品的价值彻底失去了信心。写作对我不再是乐趣,可是一个人没有一点儿乐趣又不行,我即使在最艰难的处境下也没有放弃这一要求。我可以舍弃公正、理智、生命和人世的意义,我见识过,世界可以把这些微言大义抛个一干二净而照活不误——可是要我连一点点乐趣都不能有我却做不到。正是这份还企求些微乐趣的热望,成了我体内那微弱的一股火焰,有此一端,我才得以维系我的信念于不坠并且自信能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天地。我经常在一瓶薄醪之中寻找我的乐趣、我的梦、我对世事的忘怀,而它也往往助我匪浅,理应在此受到赞颂,但是它还不够。于是,有一天我又发现了一项新的乐趣。我年已不惑,但突然开始画起画来。我并不是以画家自居或想成为画家。可是画画真是奇妙,它使人更开心,也更有耐性。而且画完画手指总是红红绿绿,不像写文章只会把手指弄黑。对此许多朋友们也很不谅解。我总是不走运——每逢我打算做一件美妙的、能让我开心的而我又想做得不得了的事时,总是让人们不舒服。他们只愿看到,人人都保持老样子,一点不要改变面貌。可是我的面貌偏偏不肯安分,它就爱不时改变,不这样它就受不了。

人们还对我提出另一项指责,对此我自己也觉得颇有道理。他们说我脱离现实,说不论我写的诗文也好,画的画也好,都与现实不符。是的,我写作时经常忘记有教养的读者对一本正经的书的要求,更糟的是我对现实确实毫不尊重。我觉得现实是最不必在意的,它无处不在,无时不败兴,而美的、谈得上一点情调的事物却得之不易。现实是怎样也不能叫人满意,怎样也不能博得敬慕的,因为它是生命的信手之作和失意之笔。这个尴尬的、永远令人失望的和沉闷的现实却又是我们无论怎样也无力改变的,我们否定它,把自己想得强过它,不过是聊以自慰而已。

那种人情之常的对现实的尊重在我的作品中已经是寥寥无几,而当我作画时,则往往树木长出了面孔,房屋或笑,或哭,或跳起了舞,但画里的树到底是梨树还是栗树,则扑朔迷离,大多数时候都叫人难以辨认。对这一指摘我当然无从抵赖。我承认,我自己的生活对我来说经常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童话,若不是借了法术之力,我所看到和感到的外部世界和我的内心早就脱节走调了。

我还做了一些傻事,比如有一次我对名诗人席勒说了几句无关宏旨的批评意见,立刻,整个西南德国的九柱戏俱乐部全都揭竿而起,宣布我是给祖国的神圣传统抹黑的人。可是现在,从几年前开始我就已经学会,不再说任何亵渎神圣和使人面红耳赤的话。我认为这是个长进。

由于所谓的现实对我已无大意义,而重重往事常如今日之事占满我的心头,眼前的诸事诸物则又遥不可及,我就做不到像常人一样,把未来之事和过去之事分辨清楚。我有不少时间都生活在未来之中,这样一来,我的生平也就大可不必只写到今天为止,而不妨任其延伸下去。

下面我就简述一下我一生的完整轮廓。在1930年以前的几年内,我又写了几本书,此后我就收山不干了。有两位勤奋的年轻人曾在他们的博士论文中讨论过我是否算得上是个诗人的问题,却没有得到定论。他们在周详地考察了近代文学之后得到一个结论,认为在近代,那种造就诗人的灵液已经稀薄不堪,以致诗人与卖文者的区别已经无从鉴定。根据这一客观考查,两位博士学位候选人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其中比较通达的一位认为,像这样诗意淡薄得可怜的作品已经不配再叫做诗,既然平庸的文艺作品不可能经久长存,不如就让那些自称为诗的东西自动寿终正寝好了。另一位则是个死心眼的诗的崇拜者,连那些诗意寥寥的作品他也对之优礼有加,因此他认为,宁可错把一百个非诗人封为诗人,也不要漏过任何一位,因为有可能他的血液中会有一滴来自诗的灵山帕纳塞斯。

我的常课就是画画和研究中国魔术,但也对音乐愈来愈醉心。我晚年的一项宏愿就是写一部像歌剧那样的东西,在这部大剧里,人的生命的所谓现实不很受到重视,甚至还被嘲笑,而是借神性的万千宝相闪耀出它的永恒价值。生活的魔术化与我很相投,我从来没能做一个“现代人”,我一直都认为霍夫曼的《金罐》,或甚至《亨利希·冯·奥夫特丁根》是比所有的世界史和自然史更有价值的教科书(其实在这些史书中我也总读得出精彩的寓言)。我已经步入了生命的那个阶段,那里,继续塑造一个已成型的、鲜明得几乎过头的个性并且还要进一步加深其鲜明性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代之而来的是要求自己去做到,听任我这天生之材淹然物化,而且出于不甘沦为陈迹,把自己归宿到永恒的、忘却时间的行列中去。在我看来,要表达这一思想和心境,只有通过童话才办得到,而歌剧又是童话的最高形式,这或许是由于我对于我们横遭误用和奄奄一息的语言中的文字戏法已无多大信心,而音乐于我却还是一棵生机盎然的树,它的枝头上还能结出乐园里的苹果。我要在我的歌剧中完成我在写作中一直未能全盘如愿的工作:赋予人的生命以更高更美的意义。我要赞美自然,描述它的发展,后者到了某一时刻就会被命定的痛苦驱向精神,即自然的遥远的对极,而摆动在自然和精神这两极之间的生命就应该像彩虹横空那样绚丽多姿和尽善尽美。

可惜的是,我始终未能完成这部歌剧。这情形就和我的写作经历一样,当我发现,一切我认为该说的,早就在《金罐》和《亨利希·冯·奥夫特丁根》被说过了,而且比我所能做到的精纯何止千倍时,我就只有搁笔兴叹了。我谱写我的歌剧的情况也正是这样。正当我做了多年音乐方面的准备并且写完几种剧词的草稿之后,我再度尽可能深入地在脑海中复演了一遍我这部作品的内在意义和内容,这时我才突然如醍醐灌顶,原来我在我的歌剧中所苦苦追求的,早已在《魔笛》中被精彩万分地表现无遗。

于是我只好把这件工作弃置一旁,转而把全副精力用在实实在在的魔术操演上。我的艺术家之梦或许只是一种自欺,写出《金罐》或《魔笛》那样的作品或许我力有未逮,但是玩魔术我可是天赋过人。为了探究所谓现实的无常与变化之道,我原来就对《老子》和《易经》颇事钻研。现在我运用魔术之力来随心所欲地变化现实,不瞒大家说,这可真是其乐无穷。不过我也得承认,我并没有老守着那块被人称为造福的所谓白魔术的净土,而是受到心里那股不安分的火苗的驱使,越来越涉足作祟的所谓黑魔术的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