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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付了车费,我们驻足片刻,将眼前场景尽收眼底。

“准备好了吗?”他说。

我点点头。前来吊唁的人为数众多,像是动作缓慢的黑色甲虫一样,鱼贯穿过这片土地。我们沿着小径步行,默契十足,不想急着离开树木、玫瑰及阳光而踏进室内。前门停着一辆长长的灵车,我们望着棺柩,上面盖着花圈。那个棺柩是个木箱,塞米的遗体应该就躺在里面。我忖度,在里头的他穿了什么,我希望是那件好看、舒适且散发着他的气味的红毛衣。

我们坐在室内的左侧,那排座位还蛮靠前的。这个地方已经半满了,喃喃对话组成了低沉的嗡嗡响,这种昆虫般的低沉嗡鸣,是我不曾在其他场所或情境听过的。

我拿起沿着排排座位摆放的纸张,上头写着“塞缪尔·麦克默里·汤姆(1940-2017)”,预告接下来的活动安排,同时列出经文及诗歌,突然间我好希望这件事快快结束,希望不用坐在那里体验这一切。

我和雷蒙默默不语。从建筑外观看来,料不到室内这么好,有木头横梁及高耸的拱顶天花板。我们座位左边是一整面玻璃墙,可以看到绵延的草地及背景中的巨大原始树木。我很高兴。我想,自然是该用某种方式,让屋里的人感受到它的存在,是活生生的自然,而非剪下的花朵。此刻阳光灿亮,树木投下短影,虽说秋意透过叶间穿梭的微风悄悄来到。我转身看到整个室内坐满了人,也许有一百个人,或许更多,低声嗡鸣就快压过单调的预录管风琴音乐。

空气中有了动静,众人安静下来。塞米的两个儿子还有四个男人(我在派对上见过),一起扛着塞米的棺柩穿过走道,动作轻柔地把它放在附有滚轮传送带的高台上,末端挂着红色天鹅绒窗帘。我试着回想那个平台让我想起什么,回忆终于浮现,是乐购超市的结账柜台,就是会让你放上去的物品移向收银员的装置。我凑过去要和雷蒙说,可是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袋薄荷糖,我还来不及说话就递给我,我放进嘴里吸吮。

其他人坐进了我们这排,我们必须像螃蟹一样横向移动,好腾出空间给他们。所以我离雷蒙·吉本斯先生非常近,我注意到他今天的气味很好闻;当然有薄荷,但还有干净的肥皂香,以及某种近似雪松木的味道。我还没看到雷蒙抽烟,我想连他也觉得在火葬场外抽烟并不适合。

其他家族成员走进来,在前排落座,就在塞米儿子身旁;劳拉独自坐着,模样风情万种到不可思议。戴墨镜!在室内!真惊人。后面跟着一位神色愉快的牧师,躲在角落里的男人在电子琴上伸缩手指,然后开始演奏,我们站了起来。诗歌的歌词就印在小册上,不过我发现我还保留着童年的记忆。合唱的质量非常不好,比较像是听不出曲调的呢喃,而牧师不悦耳的歌声过于响亮,也许是因为他衣领上别着麦克风。我想,他在合唱诗歌时真的要摘掉麦克风,没必要放大他的鬼叫。让我非常讶异的是,雷蒙的轻男高音相当悦耳,他唱得有模有样,不像大多数人。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开始觉得在公开场合唱歌很尴尬?是因为大家越来越少上教堂吗?可是电视节目有一堆歌唱比赛,在节目里,不管多么没天分的人,参加起来一点也不害臊,也许大家只对个人秀有兴趣。

参加一个男人的葬礼,在唱圣歌的时候喃喃过去,这样肯定是大不敬的行为吧。不管这些圣歌有多糟糕,都是特地选来纪念他的人生的。我开始唱得更大声,我和雷蒙的音量还超过了背后四排加起来的音量,我很高兴。歌词悲伤至极,但对我这种无神论者,完全没带来希望或安慰,不过我们有责任尽全力唱好、得意地放声高歌,就为了向塞米致意。圣歌结束,坐下的时候,我为自己和雷蒙向塞米致上他该得到的尊重而觉得高兴。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看我们,可能因为他们很享受我们的歌声献礼。

牧师说起塞米的人生。听到他在东北方小村庄附近的牧羊场长大,蛮有趣的。他毕业之后成为商船船员,不过很快就厌倦了大海上的漂泊生活,带着一身的新西装、十英镑以及不回畜牧业的决心,到格拉斯哥闯天下。他到沃尔沃斯超市找针线时,认识了琼。牧师看起来志得意满,说他们在那之后共筑了幸福生活。接着是一点宗教仪式,就是常见的胡言乱语,然后,就像乐购的店员一样,他让棺柩传送带动了起来,然后塞米就“结算完毕”了。

牧师爽朗无比,满脸堆笑,宣布我们可以唱最后一首圣歌,仿佛这是整场可怕活动的亮点。我和雷蒙竭尽全力,可是哭的时候是唱不了歌的——喉咙像是卡着一颗李子核,歌声就是过不去。雷蒙擤擤鼻子,递来面纸包,我感激地接受了。

牧师告诉我们,如果我们会后可以前往山楂屋旅馆会合,享用一点轻食,家属们会很高兴的。众人鱼贯走出去、握手,再咕哝一些无意义又老掉牙的话,我也是。有个英国心脏基金会的募捐篮——“婉谢花篮,请改公益捐款”,我看到雷蒙放了二十英镑纸钞进去,我捐了三英镑硬币,我觉得这样都算太慷慨了。为了心脏疾病研究新药、有效治疗要花几亿英镑。三英镑或三百英镑——对最终找不找得到治愈方法几乎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我坐在火葬场后方的矮墙上,朝太阳仰起脸。我觉得体力透支。片刻之后,雷蒙到我身旁坐下,我听到他打火机发出的咔嗒响,我连移开的精力都没有,他呼出一长串烟雾。

“还好吗?”他说。

我点点头:“你呢?”

他耸耸肩。“老实说,我不大喜欢参加葬礼。”他说着便把头别开,“这让我想起我爸,都好多年了,可是还是很难受,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这也说得通。时间只会钝化失去的痛苦,并不能一笔勾销。

“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去山楂屋饭店吃轻食,雷蒙。”我说,“我想停止思考死亡,想回家换上普通衣服、看看电视。”

雷蒙捻熄了烟,埋在我们背后的花圃里。

“没人想做这些事,艾莉诺。”他柔声说,“不过,你就是得做,为了家属。”我肯定一脸悲伤。

“不用待太久。”他说,语气柔软、充满耐心,“只要露个脸、喝杯茶、吃个腊肠卷——你知道规矩的。”

“嗯,我希望他们至少有含肉量高、口感酥脆的点心。”我说,是奢望而不是期待,然后往肩膀上挂上手提包。

从火葬场走路就能到山楂屋旅馆,柜台的接待员绽放笑容,很难不注意到她门牙只剩一颗。剩下的臼齿,颜色就像“牛头”牌英式芥末。我没资格评判别人的外貌,可是说真的,非得找这样的女人来当接待员不可吗?她领着我们走到黑刺莓厅,对我们闪现一抹缺牙的同情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