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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日不随便骂脏话,可是昨天和咨询师的首次会谈,真是该死的荒唐。在邓波儿医生愚蠢的“空椅练习”末尾,我当着她的面哭了起来,然后她假装温柔地说,我们的会谈必须结束了,她下星期同一时间会再与我碰面。基本上,她等于是把我赶到了街上,我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地站在人行道上,逛街的人匆匆与我擦身而过。她怎么可以这样?当一个人看到别人明显地陷入痛苦,而这种痛苦还是她刻意引发、反复拉扯而出的,她怎么还能接着将对方推到街上去,抛下对方独自面对?

现在上午十一点,我不该碰酒的,但我抹干泪水,踏进离我最近的酒吧,点了大杯的伏特加。我默默地向缺席的朋友们敬酒,然后快快灌下。在白天的酒客还来不及跟我互动以前,我就走了出去,然后回家上床睡觉。

我请假不上班的这段时间,和雷蒙照例到那家咖啡馆碰面吃午餐。他会发短信给我,提议一个日期与时间(到目前为止,我的新手机只收过这些短信)。看来,如果你以某种程度的固定频率和同一人碰面,对话就会愉快又自在——之前讲到哪里,你们可以从那里接下去讲,不用每次都从头开始。

闲聊的时候,雷蒙再次问起妈妈——问我为什么不和她说我的状况不好,问她为何从来不来看我,或是我为何从来不去看她。最后我让步了,只挑重点回复他。当然,他已经知道了那场火灾,也知道我事后在托管的状况下成长。我告诉他,因为我事后无法再和妈妈一起生活,因为妈妈住的地方不适合。我希望这样一来他就不会追问下去,但他锲而不舍。

“那她在哪里?医院?疗养院?”他猜测着,我摇摇头。

“不好的地方,给坏人待的地方。”我说。他思索片刻。

“不会是监狱吧?”他一脸震惊。我扣住他的目光,但什么都没说。一阵短暂的停顿之后,他问她犯了什么罪,这个问题说来也算合理。

“我记不得了。”我说。

他盯着我,然后嗤之以鼻。

他说:“狗屁,少来了,艾莉诺。你可以跟我说,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因此变质的,我保证。不管是什么罪,又不是你犯下的。”

我感觉有一股热流顺着身体正面往上蹿,然后到了背后往下行,这种感受我只能说像是全身麻醉前的一剂镇静剂,我的脉搏怦怦跳。

“是真的,”我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想当时一定有人告诉过我,可是我想不起来。我当时才十岁,大家都很小心,避免在我面前提起……”

“噢,少来了。”他说,“她一定做了很糟糕的事情才会……我是说,学校的状况呢?小孩对那样的事情有时会很过分,别人听到你名字的反应呢?不过,这么一想,我想我不记得看过什么和奥利芬特这个姓氏有关的犯案新闻。”

“嗯,如果房间里有个姓奥利芬特的,我想你就会记得。”我说。

他没笑。事后回想,这个笑话不大高明。

我清清喉咙。“奥利芬特不是我的真名。”我说。我喜欢这个名字,一直都很喜欢,而且对那个当初替我选名字的人万分感激。很确定的是,我很少遇到姓奥利芬特的,这姓氏相当特别。

他盯着我,仿佛在看电影。

“他们事后给了我一个新身份,把我迁来北方……主要为了防止别人认出我,是为了保护我。这点还蛮讽刺的。”

“为什么?”他说。

我叹气:“因为受托管并非一直都很有趣。我是说,是还好啦。我需要的东西都不缺,但并非都很轻松愉快。”

他挑起眉毛,点点头。我搅动咖啡。

“我想,现在的用语不同了。”我说,“他们把托管的年轻人叫‘照顾’,但每个孩子本来都该受‘照顾’……原本就该如此。”

我听到自己的语气愤怒又悲伤,没人喜欢听自己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如果有人说,请用两个形容词来谈谈自己,如果说出“呃……我想想……愤怒又悲伤?”这样真的不大好。

雷蒙伸出手,非常轻柔地捏捏我的肩膀。表面上这种做法没什么效用,但事实上这种感觉令人意外愉快。

“你要我去查查她做了什么事吗?”他说,“我想我三两下就能查出来,网络的魔法,对吧?”

“不用,谢谢。”我没好气地说,“要是想查,我自己就查得到,又不是只有你懂得用电脑,对吧?”我说。他的脸红了起来。“而且不管怎样,”我说下去,“你刚刚那么周到地强调,她犯下的事情一定相当可怕。别忘了,我一个星期还得和她说上一次话,原本就已经够难的了,如果我知道她做了什么事……不管她做了什么……就完全没办法和她对话了。”

雷蒙点点头,露出微微惭愧的神情,只有一丝丝的失望,这倒要称赞他一下。

他不像大多人那样喜欢猎奇。这次的闲聊过后,他还是会问问题,不过,都是些正常问题,是任何人聊起朋友的母亲时都会问的问题(朋友!我有一个朋友了!),她都好吗?你们近来有没有讲话?我也会问他这些问题,这很正常。当然,在我和妈妈闲聊的期间,妈妈说的话,我大部分都没和他说——复述起来太痛苦,让人难为情又羞辱。我很确定,雷蒙已经很清楚我在身体与性格上的诸多缺陷,所以没必要传达妈妈那些“如珠妙语”来提醒他。

有时候,他会让我停下来思考。我们原本在聊假期的事情,关于他计划在退休后四处旅行,还有他要有足够的存款,好有气派地外出旅行。

“妈妈见多识广,住过这么多不同的地方。”我说。我随口说了几个地方,令我意外的是雷蒙竟不为所动。

“你妈几岁?”他说。我猛吃一惊:她几岁呢?我开始计算。

“所以……我三十岁,我想她一定是很年轻就生我了——十九、二十吧?所以她是……我猜她现在应该五十出头吧?”

雷蒙点点头。

“对。”他说,“所以……我在想……我是说,我没孩子,所以我哪懂什么——可是我想,如果身边带着幼儿,要住进摩洛哥丹吉尔的鸦片馆,应该不容易吧?或者……另外一个是什么?在澳门当二十一点牌局庄家?”他声音很轻柔,仿佛很怕惹我不高兴。

“我是说,如果你把她说过的事情全部加总起来,不就会超过三十年吗?除非那些事情全是在你出生前、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做的。而且,如果真的是这样……嗯,我很好奇……她哪来的钱可以到处旅行?自己去那些地方,年纪不是有点太小吗?你爸呢?她在哪里认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