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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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觉得自己好得很,准备一头栽入工作,但人事部坚持要有“阶段性的复职”,所以接下来几个星期,我只上午上班。傻瓜——如果他们要用全薪来支付我兼职的工作时数,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星期五午休时间,是我短暂的工作日也是我复工第一周的末尾,是我和雷蒙那周的第二次碰面。

从那以来,我们一直只通过电子媒介联系,昨天我花了一整晚上网搜索。找东西好简单,也许太简单了。我打印了两篇新闻报道,只读了标题,然后把它们封进信封。我知道雷蒙自己就能找到这些东西,可是“搜索”这个动作对我而言很重要。这是我的历史,不是别人的。至少,不是其他活人的历史。

他依我的要求,到咖啡馆和我碰面,这样我第一次读这些报道时就不是孤单一人。我已经试着独自面对太久了,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有时候你面对事情的时候,就是需要有个好人陪在身边。

“我觉得自己好像间谍什么的。”雷蒙说,看着放在我俩之间的那只封缄的信封。

“你完全不适合从事谍报这一行。”我告诉他。他挑眉。

“你的脸太诚实了。”我说。他绽放笑容。

“准备好了吗?”他说,现在严肃起来。

我点点头。

那个信封是A4大小的自粘式米色牛皮纸袋,是我从办公室文具柜偷来的,纸张也是那边来的。我对这点有点心虚,尤其是鲍伯(我现在知道了)必须把这种东西算进营业成本里。我张嘴要和雷蒙说文具预算时,他态度鼓励地对着信封点点头。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拖延了,我把信封打开,然后朝他举起,让他看看里头有两张纸。雷蒙靠得更近,我们肩并肩,身体都碰在一起了,和谐一致,我满怀感激地从中汲取温暖与力量。我开始阅读。

邻居们说:“那美丽但致命的杀童犯耍了我们大家。”

一九九七年八月五日《太阳报》第二页

“杀人犯妈妈”莎伦·史密斯(如图)今年二十九岁,邻居们表示莎伦·史密斯蓄意纵火,最后以悲剧告终以前,在安静的麦达维尔街住了两年。

“她年轻又美丽——耍了我们大家。”有个不愿具名的邻居说,“她的小孩总是打扮得整整齐齐,口条很好——大家都说她们很有教养。”他告诉本报记者。

“不过,随着时间过去,就可以看出有点不大对劲。那两个孩子总是一副怕她的样子,有时候她们身上会有瘀伤,而且大家常常听到那户人家传出哭声。她常出门,我们自然想说会有临时保姆去照顾,可是事后回顾……

“有一次,我和那个较大的女孩说话——我想,她九或十岁吧——她妈只是看了她一眼,她就开始发抖,抖得跟条小狗似的。想到关起的门后面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就让人觉得害怕。”

警察昨天确认,那片地产上的致命大火是蓄意引发的。

一个孩子(十岁)——依法无法透露姓名——情况危急,还在住院。

我看着雷蒙,他看着我,我们有一阵子都没说话。

“你知道结局,对吧?”雷蒙直视着我的眼睛说,语气温柔冷静。

我抽出第二篇报道。

麦达维尔谋杀案最新消息:两死,勇敢的孤儿康复当中

一九九七年九月二十八日《伦敦晚间标准报》第九页

警方今天证实,上星期在麦达维尔失火房子现场发现的尸体,身份为莎伦·史密斯(二十九岁)以及她的小女儿玛莉安(四岁)。她的大女儿(十岁)三度灼伤与烟雾吸入,经过医生口中的“奇迹式”复原之后,今天出院。

发言人证实,二十九岁的史密斯刻意纵火,逃出房子时因吸入烟雾而命丧火场。对两个孩子所做的检查发现,她们事先被下了镇静剂,证据显示她们肢体上也受到了钳制。

就本报的记者了解,艾莉诺·史密斯起初成功挣脱并逃离大火。邻居通报,目击这个伤势严重的十岁孩子在救护人员未到现场前再次进入屋内。据说,消防员发现她试图打开楼上卧室里上锁的衣橱,他们在衣橱里发现了她四岁妹妹的遗体。

警方无法循线找到孩子现存的亲属,交由社会服务机构照管。

“我只找到这些。”在我把影印资料推向雷蒙的时候,他说。

我望着窗外,人们在购物、用手机聊天、推着婴儿车。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世界都要继续运转,世事就是这样运作的。

好一阵子,我们都默默无语。

“你还好吗?”他说。

我点点头。

“我会继续去咨询,蛮有用的。”

他仔细看着我,又说:“你觉得怎样了?”

“不会连你也要给我提供咨询吧。”我先叹口气,然后露出笑容,让他知道我在开玩笑,“我还好啦。我是说,对啦,我是有很多问题,是有很严重的问题需要处理没错。我会和邓波儿医生继续讨论这些事——玛莉安的死、妈妈的死,还有这些年来,我为何要假装她还在、还在和我对话……这些事情要花时间,解决起来也不容易。”我说,口气非常平静,“不过,基本上,重要的是……我现在还过得去、还过得去。”我重复,强调这个词语,因为这终于是真的了。

有个女人跑步经过,追在一只吉娃娃后头,用越来越焦虑的语调喊着它的名字。

“玛莉安喜欢小狗。”我说,“只要看到小狗,她就会指着小狗笑出声来,然后想要拥抱它。”

雷蒙清清喉咙。更多咖啡送来了,我们慢慢啜饮。

“你会好好的吧?”雷蒙说,一脸在生自己的气的样子,“抱歉,蠢问题,我只是希望我早点儿知道你的事,真希望我可以帮更多忙。”他怒瞪墙壁,一副努力憋住不哭的样子,“谁都不应该遇到你所经历的那些事。”他终于气呼呼地开口,“即使你尽全力要救你妹妹,你还是失去她了,当时你还是个孩子。你遇到那些事情——所有的事情,这么多年都得想办法独自应付,实在是——”

我打断他:“一般人读到‘怪物’的新闻时,那些家喻户晓的怪人……总是会忘了他们还有家人。他们不是平白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大家永远不会想到被留下来面对事件余波的那些家人。”

他缓缓点头。

“我向社会福利部提出阅览自己档案的要求了,我有理由修正自己对《信息自由法案》的观感,雷蒙,那真的是个很棒的法案。等档案到了,我会坐下来,从头读到尾——艾莉诺的大全集。我必须知道一切,知道所有的小细节。对我会有帮助,或者会害我陷入抑郁,或者两者都是。”

我漾起笑容,让他知道我并不担心,也为了确定他不会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