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未眠夜

TEXT 包晓琳

姜晓武觉得自己迟早会因为晚睡而早死，比如某一天将以这样的方式登上社会新闻：录音师姜某，因长期熬夜过劳而猝死，死于心脏骤停，年仅二十七岁，记者在这里劝告广大年轻的朋友，珍惜生命，保证睡眠。

作为一个资深的熬夜积极分子，姜晓武从他妈妈姑姑婶子们的朋友圈里已经看过不少危言耸听的晚睡危害，可养生帖上说得容易，现实却是晚睡好比染上毒瘾，哪是几颗红枣、一杯牛奶就能解的。

又是凌晨四点才能爬上床的姜晓武正在回家的地铁上，戴着耳机争分夺秒地听他要发给李总监的音频文件，赶快把工作上的事情解决掉，这样回到家就能专心干自己喜欢的事了。可他站着站着就感到晕晕乎乎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心跳得好像干了一瓶二锅头，他只得一把揽住身旁的柱子，该死，偏偏这种时候还没空座，堂堂七尺男儿要是在地铁上厥过去出溜到地上，那可真是老丢人了。不想丢人的姜晓武只能强打精神等着到站，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他转头一看，竟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

“小伙子，站累了吧，我这儿刚腾出个位子，过来坐啊。”老奶奶八成是把他当自个儿孙子看了，笑容慈祥，声音温柔，小姜也不客气了，摘下背包往怀里一抱，连说几个“谢谢”就一屁股坐了下去，顿时就觉得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这心里啊，还挺温暖的，这年头净听说老人硬逼着年轻人给让座的事了，居然还会有老奶奶给他让座，可见在别人眼里他也真够虚的。姜晓武充满感激地对老奶奶龇牙一笑，就听那老奶奶说：“你们年轻人在外面打拼也不容易，现在社会压力大，诱惑多，但我瞅你这个小伙子就不错，喏……”奶奶随即掏出手机来，“照片上是我孙女，好看吧，要不你给奶奶留个电话？”

姜晓武逃出地铁站就直奔常去的便利店，时常半夜光顾的单身青年姜晓武已经被这家24小时便利店视为熟客，买完一盒沙拉和一份鸡排饭，姜晓武又从货架上抓了两罐咖啡，老板扫着易拉罐上的条形码，瞄了一眼精神不济的姜晓武。“又要熬夜啊？”姜晓武接过老板递过来的零钱和一塑料袋吃喝，挤出一个无奈的笑，“咳，习惯了，一个人也睡不着啊。”

“女朋友还没回来哪？”便利店老板对他并非过度关心，毕竟姜晓武和之前的女朋友是在这家便利店里大吵一架后才分道扬镳的，紧接着，女朋友就打包好全部的行李搬离了合租屋，连钥匙都留在门口的鞋柜上没有拿，是个不打算再回来的诀别样，从此音信全无。

也就是从被甩那天起，姜晓武的夜晚变得比其他人长了好多倍，和失眠有所不同的是，姜晓武并非睡不着觉，而是害怕睡觉，睡着了就会做噩梦，睡醒到了公司还有难缠的李总监和一堆破事需要对付，所以只要不合上眼睛，今天多少能延长一点吧。

姜晓武的搜索引擎告诉他，从晚睡发作的密度和长期性上来讲，他大约是患上了一种强迫自己不睡的病，和其他强迫症相似的是，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爸爸叫焦虑，妈妈叫恐惧。可姜晓武也不知道自己在焦虑什么，又在恐惧什么。他甚至无奈地想，该不会是家族遗传吧，在他从小到大的记忆里，他妈就特别喜欢成宿成宿地在朋友家打麻将，而他爸最大的乐趣就是放着电视剧在沙发上打瞌睡，放学回家后他和他爸最大的交集除了一起吃饭，恐怕就是半夜两三点起来上厕所时帮他爸关掉电视机了。

和每个晚睡的人一样，需要在漫漫长夜里开发乐趣打发时间的姜晓武试了很多种方法，比如刷手机、打网游、看电影、追美剧，一看时间还早，还可以整理房间、清扫卫生死角、喂金鱼和乌龟，当他把硬盘里攒了好多年的电影和书架上早已落灰的中外名著通通看了一遍之后，就只能独自坐在黑暗里，思索人生的终极命题了，姜晓武啊姜晓武，你说你怎么活成了这个样子！

每当此时，前女友美丽的倩影就会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让他立刻明白在寂静的夜晚里无所事事有多么可怕，如今他很能理解《重庆森林》里梁朝伟的独白了——她走了之后，家里很多东西都很伤心，每天晚上我都要安慰它们才能睡觉。梁朝伟坐在马桶上盯着一块香皂：“你知不知道你瘦了？以前你胖嘟嘟的，你看你现在，都扁了，何苦来的呢，要对自己有信心才行。”接着他又转身面向湿答答的毛巾，“我叫你不要哭嘛，你要哭到什么时候？做人要坚强一点嘛，你看看你，窝在这里像什么样子？好好，我来帮你个忙吧。”然后，梁朝伟就把毛巾拧干，重新挂起来。

凌晨两三点，姜晓武也有忍不住要跟他的乌龟唠两句的冲动，他用镊子夹起一块瘦肉丢进鱼缸里：“要是有一天她回来了，你说我要不要给她个机会？忍者，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先吃完夜宵再说，啊，你说要啊？太贱了吧，毕竟分手是她先提的，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之前他也试过将头挨在枕头上，数林志玲强迫自己入睡的方法。然而这样做只会加剧胡思乱想，就算勉强睡过去，也会反复做同一个噩梦——隔着商场的橱窗，站在大街上的姜晓武看到前女友挽着一个陌生男人在挑选钻戒——是梦吗？不，也许那并不是梦。

后来姜晓武还是上他奶奶家偷吃了两片安眠药，才难得睡了两个囫囵觉，但交换代价是连续两天上班都迟到，差一点被李总监骂成人间败类。对他这种上班族来说，领导才不管你前一晚睡得有多迟，除非天上下菜刀，否则第二天必须准时出现在工作岗位上，摆出一副精神矍铄、社会主义接班人的样子。

于是，自暴自弃的姜晓武开始研究跟夜晚和平共处了，也许是职业习惯作祟，他对各种声音显得格外敏感，比如，在黑暗中偷听隔壁邻居家小夫妻造人的愉悦，趴在地板上倾听楼下老大爷富有节奏感的鼾声，或听楼上住的女人踩着高跟鞋踏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咔嗒声。他甚至故意拖着不去换厨房里老化的水龙头，因为在深夜里，水直接滴落在水池里和落在盛有水的瓷碗里，声音是那么不同，如果没有不眠的夜晚，他也不大可能接触到这个特别的世界，好像是所有寂寞的灵魂共同演奏出一首交响曲。

姜晓武试着用录音器材将林林总总的声音都收录下来，再剪辑成一段段富有节奏感的韵律，上传到荔枝FM命名为“再玩一会儿就睡”的电台，居然也收获了一些奇葩的听众，这些晚睡的听众在留言里乐此不疲地猜测着总共有多少种声音，而这些声音又分别是什么，这种互动反倒变成了姜晓武新的乐子，仿佛这才是他更热爱的工作，而不是李总监每天发给他剪辑的那些手机彩铃和企业宣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