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最好的朋友
TEXT 王一
我赶到海底捞的时候已经迟到了。
店里人满为患，我找了半天，最后还是要打电话，照着对方的指示才能找到位置。等到落座了，才发现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手机通讯录里的“相亲五号男”差点蹦到嘴边。我尴尬地笑一笑，说：“Hi，不好意思哦，加班。”
他好像比照片上要胖一些，也可能是我记错了。衬衫不太合体，肚子上的纽扣紧绷绷的，低头时还能看到领子上泛着些黄。头顶的头发也有些捉襟见肘，半遮半掩露着头皮，灯光下更显惨淡。
哎呀！早知道答应见面之前就该仔细看看照片。我想着，不动声色地拿起菜单点菜。
对于相亲这件事，我好像仍旧有些不适应，但妈妈一再打电话，介绍新的相亲对象，我却也没有拒绝。
她介绍对方的情况时，我正忙着看直播，一边嗯嗯啊啊地应着，一边稀里呼噜地往嘴里塞外卖，左耳进右耳出，最后连名字都没记住。
挂断电话之前，妈妈再三嘱咐我：“表现得活泼一点！活泼一点晓得吗？”
吃饭时看大胃王木下的直播，这是我去年失业时开始养成的习惯。经济不景气，公司说裁员就裁员，我也没有办法。投尽简历，还是找不到谋生的法子，城市的夜景就显出五光十色的残忍来了。遣送金不多久就用完了，只好早晚一桶方便面，重油重盐，泡椒防腐剂，不多久就开始反胃。正好视频网站里推送木下的直播。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却吃下去那么多食物。我看着屏幕里的她狼吞虎咽，泡面好像也变得美味起来。
久而久之成了习惯，不看直播就会食欲不振。就像现在，我搜肠刮肚应付对面的提问，看着面前的火锅，看着羊肉卷在其中翻滚，却没有半点动筷的欲望。
大概是看我恹恹的，“五号男”状似关心地问：“你还好吗？看你都没吃什么东西。”
我心下有点感动，说：“啊谢谢，我只是……经常和朋友一起吃饭，突然她们不在就有点不习惯。”
天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从来都没有一起吃饭的朋友。从大学到现在，一直孤身在城市里漂，从来没有空余的现实留给别人分享，也找不到人同我分享。然而话都已经说出口了，我总不能再收回去，坦白我是个孤僻的怪人——这显得我不仅孤僻，而且虚伪。
“我的朋友们啊，其中有一个，特别能吃，我们一起出来吃饭，她都要点超大一份的！”于是我按照木下在直播里的食量，比画着说，“就是脸盆那么大一碗拉面，她可以一顿吃完哦！”
“五号男”笑起来，竟有些爽朗的影子：“那她是不是很胖啊？”
“才没有！她超级瘦的！吃多少都不会胖，超羡慕她啊。”
他打量了我一下，说：“哦，这样啊。”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好假装喝水，从眼角觑着他的脸色，却发现他脸颊上几个小坑投着阴影，鼻子上也是，落在一片油光里，像落了几粒芝麻。
我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只听他又问：“你每天都要工作到现在吗？是不是很忙？”
我意识到他是说我迟到的事，嘴里说：“也没有……我平时下班还是比较准时的，只是今天事情比较多……啊对了，下班的时候，我有朋友给我推荐了一家甜品店。过会儿要不要一起去？”
他默了一默，说：“我很想去啦，但是我身上的现金可能不太够……”
我说：“那里不贵的啦——啊，甜品的钱我来付吧。就当是我为加班迟到赔罪了。”
他愣了一愣，说：“好。你人缘真的很好啊。”
我笑了一笑，暗自有些得意。
其实前几天我才找到新工作，还在试用期，除了帮人跑腿复印就没什么事了。迟到是因为下班以后，我留在工位上看直播，主播静静经常直播些吃喝玩乐的日常，今天正好介绍我提到的那家甜品店。我一直等到同事都走完了，才收拾东西出门。
从木下开始，我渐渐接触各种各样的直播。除了木下和静静那样的，屏幕里更多的是和我一样的普通人，把生活剥开摊平，袒露人前。只要点开App，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和逼仄的出租房就变得喧哗友善，把埋头复印抬头跑腿的一天都洗刷干净。
我的朋友们，正穿过屏幕同我互动，嘟着嘴为我打气，温柔款款地给我建议，让我认识到，我对他们有多重要。作为回报，我也更加深入到他们的生活里去，尽管相隔甚远，但是镜头代替我给了他们最热切的回望。
我和“五号男”从海底捞出来，我问他车停在哪里，他耸了耸肩，说今天限行，只能坐地铁了。地铁站有些远，路上略有些冷，我紧了紧大衣的扣子，忍不住盯着身边路过的人看。灯光下的人脸模模糊糊，他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又要回到谁的身边。我这么想着，心里莫名有点酸酸的。
这个时候“五号男”清了清嗓子，问我：“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啊——除了和朋友一起，你单独在家的时候都喜欢做些什么？”
火锅店里，我已经把有特色一些的主播朋友都介绍给他了，唯独没有说到我平时做些什么。粗粗想来，大概因为我的生活大得像湖，喜怒哀乐倒进去，立马稀释无踪，却又小得可怜，除开看直播的欢喜，早晚一个多小时的公车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像填满口袋的沙子，干枯拥挤，乏善可陈。
“其实平时都没什么好做的——”我突然想起之前的相亲对象，赶紧改口道，“也就是做做饭，做做家务，偶尔看点书。哦对，我最近在看一本经典小说，我朋友也有在看……”
我停了一下，因为上次“同陈小姐一起阅读，做灵魂有香气的女子”直播到这里，我就被我室友叫出去了，所以我根本不记得是哪本书了。还好我还有说其他的爱好，赶紧转换话题，跟他传授了一番怎样剥蒜才能又快又清洁、料理虾仁如何才入味、鱼汤去腥之类的小窍门。
他一面听，一面低声应着，全没有之前其他人不耐烦的迹象。我感受到他释放的善意，说得更开心了。
他突然说：“其实这些也是你朋友教你的吧？”
我矢口否认。他又说：“你说话的语气完全不像之前，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我有些不开心，恰好地铁站到了，我还是想留下个好印象，于是说：“嗯，我先走了，再见。”
他挥了挥手，消失在街道汹涌的人潮里了。
回到家，室友正从浴室出来，看了我一眼，抽了抽鼻子：“你去吃火锅了？好大的味。”
我不好意思，说：“今天去相亲了。我现在就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