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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子在渔港的一家烤肉店工作。

烤肉店名叫“鱼河岸”,是一家还算生意兴隆的店。

即便是生活在渔港,也不代表大家只吃鱼。反正也不是会有观光客来的港口,所有人都吃腻了鲜鱼。我和肉子也一样,第一次吃到鲜鱼刺身的时候,都为新鲜的口味感动不已,可每天都吃就变得理所当然,渐渐地也不觉得稀奇了,不禁想:唉,还是想吃肉啊。

肉子和我住在“鱼河岸”背后的小小平房里。平房归老板所有。肉子几乎就成了住宿店员。房租特别便宜,从工资里扣除。录用的唯一条件就是——我和肉子都绝不允许吃坏肚子。哪怕是因为其他原因拉肚子,“鱼河岸”的肉的品质也会被人怀疑。这个镇子太小了,流言立刻就会扩散出去。

我和肉子的肠胃都结实得很,至少这方面能放心。

“鱼河岸”的老板是个七十多岁的老爷爷,名叫佐助。肉子直接把佐助先生叫作老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称呼渗透到了所有人之中,可大家的叫法跟肉子的叫法在语调上又不一样。从肉子嘴里蹦出来的“老佐”是在第二个字上略微使劲,可其他人是在第一个字上发力。肉子的语调,充满了大阪腔的风情。

肉子这种走到哪儿都丢不掉大阪印记的顽固劲,我一点都不喜欢。太浅薄了。自己原本就不是大阪出身的人,明明有过那么多恼人的经历,最后连大阪都舍弃了,可不管住在哪儿,依旧会聊起“在大阪时”的故事来。打个比方,她提到山手线就说“相当于大阪的环行线!”,提起横滨驻日韩国人很多的街区,就会说“这不就相当于大阪的鹤桥嘛!”

我就不一样。

我自从来到这里,就会仔细地说当地话。说当地话或许有点夸张,其实女孩子大多只是普通话带点口音而已,简直小菜一碟。反过来讲,男人们说的话就难懂多了。以至于我现在还没能完全听懂老佐说的话。他看到我和肉子用大阪方言对话,便给我起名叫“双语姑娘”。

老佐的妻子在我和肉子来这个镇上的一年前左右就去世了。他们也没有孩子,“鱼河岸”全靠夫妇两人经营。老佐孤身一人,很是绝望,本打算把“鱼河岸”关了,而那时肉子出现了。

老佐似乎把肉子当成肉神显灵。

自从雇了肉子,“鱼河岸”的生意变得更加红火。肉子夸张的性格就跟大阪方言一样,无论好坏总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她来这里之后,都谈过两回恋爱了。那两个人都是渔夫,又是“鱼河岸”的顾客。其中一个债台高筑,去远洋捕鱼之后就杳无音信,另一个其实已经结婚了。

那两个人黑如煤球,又是大酒鬼,一看就是到处拈花惹草的家伙。当着我和其他孩子的面,他们也依然自如地大吹自己睡了几个女人,因此老佐十分不待见他们,但也不会阻止他们进店吃饭。渔港看似是个封闭的场所,不知为何又有一种能包容所有人的宽阔胸襟,老佐就是彻底体现这种气质的人。

大家都说,不明白肉子究竟喜欢那两个人身上的哪一点。可我因为知道肉子的黑历史,所以十分了解肉子陷入爱河的原因。

某一天,已婚男人被他老婆揪着冲进了“鱼河岸”。我当时在家里,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也多亏我不知道。听老佐说,“那就是教科书级别的‘修罗场’(1)啊”。

听说肉子被骂成了“睡人家男人的偷腥猪”。这位太太在如此亢奋的情景下,还能看清肉子的外貌,精准地区分出“猫”(2)和“猪”来,真是了不得。我佩服极了。

肉子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被追着痛殴的时候,也没提过那男人骗自己是单身的。关于这份恩情,那男人还悄悄来谢过肉子。再后来,了解到真相的太太把男人甩了,最后还跟肉子成了闺密。这帮大人,尤其是女人,我真的搞不懂。

这可是个吃坏肚子都会有风言风语的小镇,经历了那么惨烈的“修罗场”,肉子一时间成了镇子上的名人。在学校里,我也被戏称为“那个渔港的肉子的女儿”,甚至有人饶有兴致地向我打听“究竟发生过什么”。我当时还以为自己的人生还没到十岁就要宣告终结了,可这场风波不知不觉就平息了。听老佐说,这种花边新闻在这个小镇上比比皆是,大家对“修罗场”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了。

比如某某母亲是某某父亲过去的恋人,又比如昔日的夫妻还在其乐融融地喝酒。这个镇子太小了,流言蜚语传得飞快——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可终究还是会融化在这个共同体无形的联系之中。对一直在大城市生活的我来说,不太能理解这种感觉。肉子的最终形象似乎成了公认的“跟情夫的老婆和睦相处的开朗胖女人”,就结局而言至少能让人松口气。

那个罪魁祸首的男人偶尔也会来“鱼河岸”,肉子也会轻巧地打趣:“好久不见啦!”这时候我真的忍不住想问:你真的不是个白痴吗?

吸引坏男人的磁铁最近似乎失效了。已经风平浪静了一年左右。这么说来,自从搬来这里,她就不再把男人带回家里了。或许正是因为我快到青春期了,才有所顾虑吧。

肉子变得越来越胖了。我觉得随着脂肪的增加,肉子身体里“女人”的那部分正在逐渐消失。

其实,我还不太明白,所谓“女人”究竟是什么啊。

我经常被人说很可爱。

我有双核桃形状的眼睛,大大的,瞳仁的颜色有点淡。鼻子又小又尖,薄薄的嘴唇泛着淡桃红色。头发并未刻意染过却有些偏棕,又像是烫过一样卷曲着。皮肤像贝壳内面一样透明白皙,手脚修长。身上最粗的部分是手肘和膝盖,这似乎是身体消瘦的表现。我留短发的时候,还经常被误以为是混血的男孩呢。

我在这之前已经辗转去过不少地方,可一次都没被人欺负过。就连被叫作“渔港的肉子的女儿”那段时间也没有被教训过。我也想过,难不成是被自己长得可爱救了?

肉子也会一个劲地夸我。她总是在众人面前自豪地显摆,让我很难为情。

“小喜久真的很可爱吧!”

其实我的名字也读作“KIKUKO”。不过汉字写出来不同。肉子名叫“菊子”而我的名字则写作“喜久子”(3)。在过去住过的城市里,大家都说母女名字念法一样很奇怪。可在这里,几乎没人记得肉子跟我的名字是一样的。

听肉子的口气,仿佛她自打出生就是“肉子”了。

话又说回来,“小喜久”这个称呼我真是受够了。肉子起名的品位太差了。当然她糟糕的品位不仅仅体现在语言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