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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往店里瞅了一眼,只见“鱼河岸”里边闹腾腾的。一共有六张桌子,五张都坐满了人。肉子正托着一个大脸盆,在餐桌之间游走。

大脸盆里装着肉。有人点单,肉子就去老佐那里装一盆肉。接着再用钳子把肉从脸盆夹到客人的餐盘里。这么一来,要洗的餐具就少了。“鱼河岸”的肉,只有腌制这一种吃法,装在一个脸盆里也不担心串味。

肉子稀疏的刘海上蹿下跳,她寻找着烤肉不够的客人,好像寻找水源的探龙棒。店里除了一号桌和三号桌之外,坐着的全都是熟客。

二号桌是住在附近的畠山夫妇,说是新婚,其实是交往了十二年才结婚的,举手投足都是老夫老妻的样子。吃烤肉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一声不吭,可看着店里的电视节目时,倒是会在同一个地方生气。他们总说想要个像我这样的女儿。太太就快三十九岁了,我记得丈夫应该是三十四岁。

四号桌的男性三人组是常客了,都二十多岁,干建筑业的。他们总穿着紫色或红色的工作服,比起追加烤肉来他们添饭的次数更多。因为添饭是免费的。他们一向狼吞虎咽吃得很香,肉子总站在他们身边,笑而不语。

五号桌还是老样子,坐着善治先生和渔业工会的同伴们,就是债台高筑去远洋捕鱼那位肉子一号男友的同伴。和那个男人相比,他们全都是特别好的人。沉默寡言,但偶尔又会男人味十足地发出大笑声。

善治先生他们几乎每天都来光顾,不会点太多肉。顶多吃点韩国肉脍、猪肝烤串,再来几碟泡菜而已。老佐说,好在他们爱喝酒,还算有点赚头。再加上善治先生偶尔会带些鱼过来,老佐也经常给他们打折。

“来啦?”

老佐一瞧见我就如此招呼一声。肉子愉快地叫了一声:“小喜久!”顾客们全都望向我。

我平时都是在空桌子上吃饭。没有空位的时候,不是让老佐把饭装在饭盒里带回家吃,就是先回家等肉子打来电话说有空位了再去吃。

不过,自从我像今天这样从外面偷看店里的情况开始,就没必要大费周章了。要是满客了,我就会避过大家,直接回家。我不想给老佐再添麻烦了。

“晚上好。”

我向认识的人打过招呼,就坐到了离厨房最近的六号桌上。

屋子尽头的墙壁上挂着电视机和老佐妻子的遗像。就是套了黑相框的葬礼用相片。这种遗像照不是一般都摆放在家里吗?在边烤边吃肉的店堂里还摆放着火葬之人的遗像,总觉得怪怪的。

电视里,那个“老外”灵媒师正和一个艺人面对面。最近她真的经常出镜。

“你前世做坏事了。”

“坏事?”

“你杀了很多白蛇。”

“怎么会呢……我一点印象都没……”

“因为那是前世啊。”

“诅咒,是什么诅咒呢?”

“你的额头会烂掉。”

“额头?”

“你的额头,挺丰满呢。”

“那该怎么做才能避免烂额头呢?”

“请在一座危险的高山上,种一棵大树。”

“种树?”

“是的。”

“大树?”

“是的。”

“比如说什么树呢?”

“我怎么知道!”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突然间脑袋被砰地敲了一下。一抬头,只见肉子圆圆的脸蛋正俯视着我。

“小喜久,又是那个,外、国、人,对吧!”

外、国、人,她一字一顿,都挤出双下巴来了。

“还真是她。她还真是老出现。”

“她叫达利西雅哟。算得可准了!”

“明明都是在胡说八道。”

“刚才也好准的,她说要给这个人死掉的父亲画张肖像画,虽然太耗时中间都省略掉了,但几天后拿出来的画,真的是一模一样啊!而且啊,还是拼贴画呢!”

“所以说为什么是拼贴画?”

“可像了!”

“别管像不像了,过了几天后画出来贴出来的东西,不觉得这些地方很可疑吗?”

“你看到就懂了!”

“我又没看到。”

“小喜久,你那个什么格的书读完了?”

“还没呢。”

“因为字实在太小啦!”

肉子捧着的脸盆里面装着老佐特制的调味汁,在荧光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用手指蘸一点舔一舔,就起了淡淡的鸡皮疙瘩。

“给你,喜久,今天的晚饭是烤肉炒面哦。”

手头空下来的老佐给我送来了特大碗的烤肉炒面。好开心。这种炒面真的特别好吃。

“也要多吃点蔬菜。”

配套的还有把烧烤用的蔬菜切碎做成的沙拉和鸡蛋汤。咕——肚子叫了。虽然很难为情,但也没办法。这就是生长期带来的困扰吧。

“我开动了。”

用筷子一搅动,一股油香扑面而来,是牛油味。老佐身上也散发着这种气味,经常有猫狗跟在老佐后面。

我早就见过野猫,可到这里才被野狗的数量吓到了。野狗们过着集体式生活。它们成群跑过,嘴上总是叫喊着“你们久等啦!”相反,野猫们就静悄悄的。偶尔和它们打声招呼,它们也只是爱理不理地说声“啊?”并没有恶意,那只是野猫对你的敷衍。

“好吃吗,喜久?”

“嗯,好吃。”

老佐心满意足地笑了,接着又烤起肉来。他漆黑的粗眉毛与蓬松的白发形成鲜明对比,皮肤像老树皮。

嚼着一块肉的时候,我和老佐的太太眼神交错,赶忙躲闪开了。

“我一直都在琢磨,这家店里的员工餐好像更好吃啊。”善治先生笑了。他的脸红通通的,并不是因为酒量差。善治先生的脸一年到头都是红的。准确地说,是黑里透红。肉子告诉我,酒喝太多了就会变成那样。

“还有啊,嗓门也会变成铜锣嗓!都是喝酒烧坏的!”

肉子已经吃过她的工作餐了吗?

“喜久,你们现在都在学些什么啊?”

善治先生总是会点柠檬沙瓦(1)喝,续杯的时候会要求再加一片柠檬,大概是想确认自己喝了多少杯。看善治先生的大酒杯里,已经有五片左右了。柠檬的体积越大,酒的含量就变得越少,正合他意。

“现在?比如说?”

“比如说啊……对了,数学教了啥?”

“平行四边形的面积之类的。”

“噢。”

就这样,对话结束了。

善治先生其实很认生。

别看他喝醉了会主动和我攀谈,假如在渔港碰见他,他只会干巴巴地道声好。可是,他会默默地把装满鱼的篮子递给我,有时还把可爱的贝壳丢给我,是个温柔的人。明明才四十岁,却已经秃了。他的五官尤其突出,要是缠上一条毛巾,就像个印度人。他单身,和父母还有住回娘家的妹妹一起生活。他做着体面的工作,人又和善,却是肉子绝对不会喜欢上的那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