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4页)

康纳斯太太站在厨房的窗前洗盘子,她闻到工具间传来阵阵烟味。

“我觉得露丝在学校里交了几个朋友。”她对丈夫说。康纳斯先生正端着咖啡,坐在那里看晚报,工作了一天之后,他累得没精神多想。

“挺好。”他说。

“我们女儿或许还有点希望。”

“她向来有希望。”他说。

稍后,露丝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她在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下待了太久,再加上抽了八支卷了大麻的香烟,眼前几乎一片模糊。她妈妈微笑地看着她走进来,告诉她餐桌上有个蓝莓派。过了好几天,当她不再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之后,她才逐渐清醒过来,也才知道自己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居然一口气吃完了整个蓝莓派。

我的天堂里经常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鼬味,我在人间就一直喜欢这种气味。每当吸入这种气味时,我不仅能够闻到,还可以感受到这种气味的力量。臭鼬受到惊吓才会放出这种强烈、持久的臭气,其间混杂着恐惧,却也蕴藏着御敌的力量。弗兰妮的天堂里充满了纯净的上等烟草味,霍莉的天堂闻起来则像金橘的味道。

我不分白天黑夜地坐在广场的露台上观看:我看到克拉丽莎逐渐把我抛在脑后,在布莱恩身上寻求慰藉;我看到露丝在家政教室附近的角落,或是餐厅外面靠近护理站的一角,目不转睛地盯着克拉丽莎。刚开始发现自己能够随心所欲地看到学校发生的大小事情时,我像喝醉酒般兴奋。我看到足球队助理教练偷偷地送巧克力给已婚的自然老师,还看到啦啦队队长极力想引起某个坏男孩的注意——这个男孩不知道犯了几次校规,被几个学校开除过,次数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我还看到美术老师和他的女朋友在暖气间做爱,也注意到校长对足球队助理教练青睐有加。我的结论是这个助理教练是全校最阳刚的人物,但他那方方正正的下巴让我实在提不起兴趣。

每晚回公寓的路上,我都会经过一排老式的街灯,我曾在舞台剧《我们的小镇》里看到过这样的街灯——铁铸的灯杆顶端弯成一道弧形,上面悬挂着灯泡。和家人一起看戏时,我觉得这些灯泡就像是一个个又大又沉的发光浆果,所以一直都没有忘记。在天堂的街道上,我故意走到街灯底下,这样一来,就好像回家的路上我的影子在采摘浆果。

有天晚上,观察完露丝之后,我像往常一样踩着街灯的影子回家,半路上碰到了弗兰妮。广场上空无一人,前方吹起一阵旋风,落叶随风旋转,缓缓上扬。我停下来看着她,目光停驻在她眼角和嘴边的笑纹上。

“你为什么发抖?”弗兰妮问道。

虽然天气湿冷,我却不能说自己是因为天气而发抖。

“我还是忍不住想妈妈。”我说。

弗兰妮微笑着拉住我的左手,放在她双手之间。

我好想轻吻她的脸颊,或是让她抱抱我,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眼睁睁看着她慢慢离开,蓝色的衣裙渐渐远去。我知道她不是妈妈,我不能这么欺骗自己。

我转身走回广场上的露台,濡湿的空气沿着我的大腿蔓延到手臂,无声无息地沾上我的发根。我想到晨间的蜘蛛网,网上沾满了有如珠宝般的露珠,可以前我总是不假思索,手轻轻一挥就毁了它们。

十一岁生日那天早上,我一大早就起了床,大家都还没起来,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偷偷摸摸地走下楼,朝饭厅看了又看,我猜爸妈肯定把礼物放在了饭厅,可那儿却什么也没有,餐桌还是像昨晚一样空空如也。而等我一转身,就看到客厅里妈妈的桌上摆了一样东西,妈妈的桌子相当别致,桌面永远一尘不染,我们管它叫“付账单的桌子”。此刻,桌上有一沓包装纸,中间摆了一个还没有包好的相机。我一直想要一部相机,我已经苦苦哀求了好久,早已认定爸妈不会买给我。我走过去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那是一部傻瓜相机,旁边还摆着三卷胶卷和一个方形闪光灯。这是我的第一部相机,有了它,我就可以实现成为野生动物摄影师的梦想了。

我四下观望,一个人影也没有,隔着半开半掩的百叶窗,我看到了格雷丝·塔金。(妈妈习惯把百叶窗拉得半开,她说这样房子看起来“又亲切又矜持”。)格雷丝住在街尾,在一所私立学校上课,我看到她脚踝上绑了东西在街上走来走去,赶快装上胶卷开始用镜头偷偷追踪,想象着自己长大后追踪野象和犀牛的情景。我现在躲在百叶窗后面,长大后说不定就藏身在高高的芦苇丛间。我用没有拿相机的那只手提起法兰绒睡衣的下摆,静悄悄地,甚至可以说是鬼鬼祟祟地跟着格雷丝移动,走过家里的客厅、前厅,一直跟到房子另一边的休息室。我看着她的身影越走越远,忽然想到要是跑到后院的话,就不会有东西阻挡我的视线了。

因此,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后,却发现早已有人打开了通往后院的小门,门大敞着。

一看到妈妈,我立马把格雷丝忘得一干二净。但愿我能够描述得更清楚——我从没见过妈妈坐得这么笔直,神情却又这么恍惚。她面向后院,坐在走廊外的一把铝质折叠椅上,手里拿着个浅浅的碟子,上面放着杯她常喝的咖啡。那天早晨妈妈还没涂口红,所以咖啡杯边缘没有口红印,或许她晚一点才会涂口红吧。但她是为了谁装扮自己呢?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为爸爸?还是为我们?

“假日”坐在喂小鸟的水盆旁快乐地喘着气,它专注地看着妈妈,没有注意到我。妈妈直视前方,目光似乎延伸到了无穷的远方。在那一刻,她不像我的妈妈,而像一个和我完全不相干的人。我从未见过妈妈脸上呈现出这样的神情,她脸上的肌肤白皙,没有化妆依然柔嫩水润,睫毛与双眼完美地融为一体。妈妈在酒柜里藏了一些裹着巧克力的樱桃,这是她的私家珍藏,爸爸想吃的时候,总是缠着妈妈,叫她“海眼姑娘”。此时我终于知道爸爸为什么这样叫妈妈,我本来以为是因为妈妈的眼睛是蓝色的,现在我才知道是因为妈妈的眼神深邃,有如神秘莫测的大海,让我看了都有点害怕。我灵机一动,没有多想什么,只是凭直觉想这么做:我要趁着“假日”还没有看到我、闻到我的气味,趁着草地还笼罩在湿漉漉的薄雾之中,趁着清晨小草上的露珠尚未蒸发,趁着妈妈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赶快拿起我的新相机,捕捉这一刻。

等到柯达公司把照片装在一个厚重的大信封里寄回来,我一眼就看出这张照片与众不同。只有在这张照片里,妈妈才是阿比盖尔。我拍照的那一刻,她全然不知。随着我“咔嚓”一声按下快门,她又变回三个孩子的妈妈、快乐小狗的主人、好好先生的太太、莳花弄草的女主人和笑容满面的邻居。妈妈的眼睛有如汪洋,里面埋藏着说不尽的失落,我以为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来了解她,但我只有在那一天才想到这个问题。我在世时就看到过这么一次,之后也就轻而易举地忘了妈妈内心深处的阿比盖尔。我只迷恋我所熟悉的妈妈,渴望永远在她的呵护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