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4页)

“我们到亲友等候区谈吧。”赖恩说,然后带着妈妈走向长廊的另一端。

妈妈边走边告诉他爸爸正在动手术,而他则告诉了妈妈玉米地里发生的一切。

“他显然认为那个女孩是乔治·哈维。”

“他以为克拉丽莎是乔治·哈维?”妈妈在亲友等候区外停了下来,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当时外面很暗,阿比盖尔,我想他只看到了那个女孩手电筒的光。我今天早上到你们家说的话根本无济于事,杰克坚信哈维就是凶手。”

“克拉丽莎还好吗?”

“她只受了些皮外伤,擦了药之后已经出院了。她又哭又叫,歇斯底里。真是可怕的巧合,毕竟,她是苏茜的朋友。”

霍尔懒洋洋地坐在亲友等候区昏暗的一角,双脚搭在他帮琳茜准备的安全帽上。一听到有人走过来,他马上坐直了身子。

看到走过来的是妈妈和一名警员,他又恢复了懒洋洋的坐姿,让自己及肩的头发遮住脸庞。他十分肯定我妈妈不记得他是谁。

但妈妈认出了塞缪尔到我家时曾经穿过的那件皮夹克,一时之间,她还以为塞缪尔坐在这里,但转念一想,哦,这是他哥哥。

“我们坐坐吧。”赖恩指着亲友等候区另一边的塑料椅说。

“我们还是走走吧,”妈妈说,“医生说最起码再过一小时才会有消息。”

“去哪里呢?”

“你有香烟吗?”

“你知道我有。”赖恩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他想从妈妈的眼睛里读出些什么,但她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别处,神色恍惚,若有所思。他希望能控制住那双眼睛,让它们专注于此时此刻,把焦点投注在自己身上。

“那么,我们找个出口吧。”

他们找到一个通往水泥阳台的出口,阳台离爸爸的病房不远,上面放了一套暖气设备。虽然空间狭小,外面又有点冷,但机器的噪声和排放出的热气使这里自成一个小世界,让他们觉得离众人很远。他们抽烟、互相凝视,忽然间,两人都觉得彼此的关系毫无准备地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事情已经明朗化,迫在眉睫,需要他们立刻面对。

“你太太是怎么死的?”妈妈问道。

“自杀。”

她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这副神情让我想到克拉丽莎忸怩作态的模样。我们一起逛街时,一看到男孩子她就摆出这种样子,她会咯咯笑个不停,还对男孩子眨眼睛,注意他们在看什么。此时的妈妈涂着红色的口红,嘴里叼支香烟,从口中吐出一圈圈烟雾,令我大吃一惊。我只在自己偷拍的照片里见过妈妈的这一面——这个母亲看起来似乎从未有过我们这些孩子。

“她为什么自杀?”

“在我不想你女儿为什么会遭到谋杀之类的问题时,脑子里就萦绕着你问的问题。”

妈妈脸上突然浮现出奇怪的笑容。

“再说一遍。”她说。

“再说什么?”赖恩看着她的笑容,真想伸手一抓,让它停留在自己的指尖。

“我女儿遭到谋杀。”妈妈说。

“阿比盖尔,你还好吗?”

“没有人这么说过,邻居们说得支支吾吾,大家都说这是一桩‘可怕的悲剧’或是其他隐晦的说法,但我只想听到有人大声明白地告诉我真话。以前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可现在我已经能够面对事实。”

妈妈把香烟丢在水泥地上,让烟蒂继续燃烧。她伸手捧住赖恩的脸。

“说吧。”她说。

“你女儿遭到谋杀。”

“谢谢。”

在这之前,妈妈和全世界的其他人之间,似乎有道无形的界线,此时,我看着她鲜红的双唇缓缓蠕动,悄悄地越过了这道界线。她把赖恩拉向自己,慢慢地吻上他的双唇。起初他似乎有些犹豫,身体僵硬,仿佛告诉自己不可以,但抗拒的念头越来越薄弱,到后来变得像空气一样被吸进了身旁嗡嗡作响的暖气机。她解开雨衣,他把手贴在她的睡衣上,轻抚着她身上的薄纱。

只要需要,妈妈就能散发出势不可当的魅力。小时候我就见识过她对男人的影响力,我们到超市买菜时,店员经常主动帮忙找购物单上的东西,还帮我们搬到车上。她和卢安娜·辛格都是邻居公认的漂亮妈妈,每一个碰到她的男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微笑,当她向他们请教问题时,他们心中小鹿乱撞,几乎有求必应。

但是只有爸爸能让她开怀大笑。她笑个不停,家里的每个角落里都回荡着她的笑声。而她喜欢这样,因为可以完全地放松。

我们小时候,爸爸总是靠加班或是午餐时间工作来累积休假,这样他就能在每星期四提早回家。周末是全家在一起的时间,星期四晚上则是“爸爸妈妈的时间”。琳茜和我都知道这个时候要乖,必须安静地待在房子另一头,不可以探头探脑地偷窥。那时候爸爸的书房还很空,我们通常都待在里面玩。

妈妈下午两点左右就会帮我们洗澡。

“洗澡时间到喽!”她像唱歌般地宣布,听起来好像要带我们出去玩似的,刚开始感觉上也的确如此,我们争先恐后地跑进各自的房里,穿上浴袍,然后在走廊上碰头。妈妈带头,母女三人手牵手走向我们粉红色的浴室。

妈妈大学时专攻神话学,小时候她经常讲神话故事给我们听。她会讲珀耳塞福涅和宙斯的故事,还买北欧诸神的图画书给我们,我们看了经常做噩梦。她向外婆拼命争取,外婆才让她继续深造,拿了一个英语文学的硕士学位。她打算等我们长大到可以照顾自己之后,再去找个教职。

洗澡时间和希腊神话已成为朦胧的回忆,但我清楚地记得妈妈惆怅的神情。她曾有过很多的梦想,但现实生活剥夺了她的梦想,我看着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她复杂的心情。身为她的大女儿,我总觉得是我剥夺了她的机会,因为我,她才不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

妈妈总是先把琳茜抱出浴缸,一面帮她擦干身体,一面听她喋喋不休地说着玩具橡皮鸭的故事。接下来轮到我,虽然我很想保持安静,但温暖的洗澡水松懈了我们幼小的心灵,我们会争先恐后地把心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妈妈,比如哪个男孩捉弄我们,哪个邻居养了一只小狗,为什么我们不能也养一只,等等。妈妈认真地听着,好像把我们的话牢记在心里,以供日后参考。

“好,要紧的事先做,”她果断地说,“你们两个先好好地睡个午觉!”

妈妈和我先帮琳茜盖好被子,我站在床边,妈妈亲亲妹妹的额头,帮她把脸上的头发理到耳后。我想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和妹妹争宠,我们总是计较妈妈亲谁亲得多,洗完澡后妈妈陪谁陪得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