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3/4页)

很幸运地,我在后面一项上总是占上风。现在回想起来,我才发现妈妈是如此落寞,特别是我们搬进这个房子之后,她变得更孤单。因为我是长女,和她相处的时间最久,所以我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

虽然我年纪太小,听不太懂她对我说的话,但我喜欢在她摇篮曲般的轻柔话语中沉沉入睡。令人庆幸的是,在天堂里我可以回到过去,重温那些时刻,以原来绝对不可能的方式再度与妈妈共处。我伸手越过阴阳界,轻轻牵起我那年轻、落寞的母亲的手。

她对四岁的我描述特洛伊故事中的海伦:“她啊,争强好胜,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她评论提倡节育的玛格丽特·桑格:“苏茜,大家都以外表来评断她,因为她长得像小老鼠似的,所以每个人都以为她起不了什么作用。”她对女权主义者葛罗莉亚·玛丽·斯坦奈姆的评论是:“我知道这么说很不好,但我真希望她修修指甲。”她还对我说些邻居的闲话:“那个穿紧身裤的白痴,被她的浑蛋先生管得死死的,这些典型的乡下人啊,对什么都有成见。”

“你知道珀耳塞福涅是谁吗?”在某个星期四,她心不在焉地问我,我没有回答。那时我已经知道妈妈把我抱进卧室后,我应该安静下来。在浴室里的时刻属于我和琳茜,妈妈帮我们擦干身子时,我们姐妹俩什么都可以说,但一回到我房里,就是属于妈妈的时刻。

她拿起浴巾,把它挂在我纺锤形的床柱上。“发挥一下想象力,把邻居塔金太太想象成冥后——”她边说边打开衣柜的抽屉,把内裤拿给我。她总是把我要穿的衣服一件件摆好放在旁边,从来不催我。她早已深知我的脾性。如果我知道有人在看着我系鞋带,我可能连袜子都穿不好。

“她身穿白色的长袍,像床单一样垂挂在肩上。长袍的料子非常好,要么闪闪发亮,要么就是像丝绸一样轻盈。她穿着黄金打造的凉鞋,周围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炬——”

她走到抽屉旁帮我拿内衣,然后心不在焉地套在了我头上,而不像平时一样让我自己穿衣服。每到这种时候,我总是把握机会再当个小宝宝,乖乖地任她摆布,而不是抗议说我是个大姑娘了,不需要别人帮忙。在那些宁静的午后,我只是静静地听我神秘的母亲说话。

我站到卧室的墙角等她帮我铺好床单,然后她总是看看手表对我说:“我们就这么待一会儿吧。”说完就脱下鞋子,和我一起钻到被窝里。

我们母女都沉醉在这个时刻,她专心讲故事,我则迷失在她的话语中。

她讲珀耳塞福涅的母亲、农业之神德墨忒耳、爱神丘比特和他的爱人普赛克等神话故事给我听,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有时我会被爸妈在我床边说话的声音或是他们午后欢爱的声音吵醒,我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听着朦胧的声响。爸爸给我讲过帆船的故事,我喜欢假装自己在温暖的船上,全家人一起在大海中航行,海浪轻轻地拍打着船身。不一会儿,在爸妈的笑声及克制的呻吟中,我会再度进入梦乡。

妈妈逃离现状、重返职场的梦想,到了我十岁、琳茜九岁时完全破灭了。她发现经期晚了,便开车到诊所接受检查。回家之后,她微笑地告诉我们好消息,虽然我和妹妹感觉到她有点强颜欢笑,但因为我还是个小孩子,也因为我不愿多想,所以我宁可相信妈妈确实很开心。对我而言,妈妈的笑容有如奖品般珍贵,我便也跟着猜测我会有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如果当时多加注意,我一定能发现某些端倪。现在回头再看,我终于能看出家里的变化来了:爸妈床边原本摆着各个大学的简介、神话百科全书,以及詹姆斯、艾略特、狄更斯等人的文学名著,后来这些书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儿科医生斯波克的著作,后来又出现了园艺书和烹饪书。直到我死前两个月时,我都还以为《家庭及园艺乐活大全》是送给妈妈的最佳生日礼物。知道自己怀了第三个小孩后,妈妈隐藏了更多不为人知的一面。这些年来,她内心的渴求不但没有随着岁月消减,反而与日俱增。一碰到赖恩,她的渴求便如野马般脱缰而出,撞击着她,摧毁了她,控制了她。她任由自己的身体做主,想着肉体一旦苏醒,或许能唤起内心残留的感觉。

目睹这些事情并不容易,但我做到了。

他们初次的拥抱显得急不可耐、笨手笨脚而又激情四溢。

“阿比盖尔,”赖恩说,他把双手伸进她的雨衣里搂住她的腰,薄纱般的睡衣几乎构不成两人之间的屏障,“想想你在做什么。”

“我不愿再想了。”她说,两人身旁的风扇排送出热风,她的头发随之飞扬,仿佛天使头顶的光环。赖恩眨着眼睛看她,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显得危险狂野得不可思议。

“你丈夫——”他说。

“吻我,”她说,“求你了。”

我看着妈妈出声哀求,她正在用肉体穿越时间,只为逃避关于我的记忆。我阻止不了她。

赖恩闭上双眼,用力地亲吻妈妈的额头。她一面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一面在他耳畔低语。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愤怒、痛苦、绝望在此刻一并爆发,在这个水泥阳台上,过去的失落全部涌上心头,她需要赖恩驱走她那死去的女儿。

他们双唇相叠,赖恩把她推到墙边,让她的背抵着粗糙的水泥墙,妈妈紧紧抱着他,仿佛他的亲吻能带给她新生。

以前放学回家之后,有时我会站在院子旁边看妈妈除草,她坐在除草机上,神情愉悦地穿梭在松树之间;我也记得早上起床时,妈妈一面吹口哨、一面泡茶的样子;我更记得每个星期四爸爸赶着回家,递给妈妈一束万寿菊时,她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光彩。他们曾经那么相爱,完完全全地为彼此着迷,如果没有孩子的话,妈妈依然能够保持这样的热情,但有了孩子之后,她开始变得越来越疏离。这些年来,爸爸和我们越来越亲,妈妈却离我们越来越远。

琳茜握着爸爸的手,在病床旁睡着了。妈妈经过坐在亲友等候区里的霍尔时,依然神情恍惚。没过多久,赖恩也带着同样的表情走了过来。霍尔看够了,他一把抓起安全帽,离开亲友等候区,走向长廊的另一端。

在卫生间待了几分钟之后,妈妈走向爸爸的病房,走到一半就被霍尔拦了下来。

“你女儿在里面。”霍尔大喊,她转过身。

“我叫霍尔·汉克尔。”他说,“我是塞缪尔的哥哥,我们在悼念仪式上见过面。”

“噢,是啊,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