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4页)

虽然我无法现身,无法说话,她也感觉不到我的推拉和指引,但一个人待在地下室里,她依然感觉到了一些什么。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弥漫着某种气息,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站在离窗户只有几英尺的地方,但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只能继续前进,不能回头。她拼命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保持冷静,专心搜寻线索,但在那一刻,她忽然想到跑在自己前面的塞缪尔,他大概以为跑到终点就会看到她,如果没看到,他会继续跑回学校等她。要是还等不到,他就会起疑心,但他多半以为她正在冲热水澡,于是他也决定去冲个澡,然后再等等看。但是他会等多久呢?她看看通往一楼的楼梯,小心翼翼地走上楼,她真希望塞缪尔也在这里,安静地跟着她,抹去她的孤独,与她在一起。但她刻意瞒着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举动已经越界,甚至称得上犯法,这点她非常清楚。

如果被逮捕,她会说她需要透透气,所以才会上楼。她一步步爬上楼梯,鞋尖夹带着一些细白的粉末,但她没有注意到。

她扭开门把,走到一楼,从刚才到现在只过了五分钟,她还有四十分钟,最起码她是这么想的。微弱的光线透过紧闭的百叶窗照进来,室内一片昏暗。她站在和我家布局一模一样的房子里,再度感到犹豫。忽然间,她听到晚报“啪”的一声摔在门口的台阶上——送报的男孩骑着自行车经过门口,丢下报纸之后顺便按了一下车铃。

琳茜告诉自己她已经进到屋里,只要好好找,说不定能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她只要把东西像奖杯一样拿回家给爸爸,就可以从此摆脱我的阴影。琳茜向来争强好胜,即使我们已经阴阳相隔,她依然想胜过我。她看到大门口深绿与灰色相间的石板地,我家也有同样的石板地,她记得小时候跟在我后面爬,她还是小婴儿,而我刚刚学会了走路。她记得看到我摇摇晃晃、快快乐乐地走进了隔壁房间,特别想自己也能跟上去,也记得我在客厅里嘲笑她,她被刺激得跨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哈维先生家比我家空旷多了,地上没有地毯,室内感觉更冷。她经过石板地走进隔壁的房间(这个房间在我家是客厅),房里的松木地面擦得闪闪发光,她的脚步声引起回音,她走到哪里,回音就跟到哪里。

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没法不去回想,但每一个都是痛苦的回忆。巴克利骑在我的肩膀上,姐弟俩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我手里拿着闪亮的银星,在妈妈的扶持下,把星星放到圣诞树顶端,她站在一旁观看,忌妒我够得到圣诞树;我从二楼楼梯扶手上滑下来,鼓动她加入;我们姐妹俩吃完晚饭之后,撒着娇哀求爸爸讲笑话;“假日”叫个不停,我们全家跟着它跑。还有,在生日、节庆场合或者放学后,我们被爸妈拉着照相,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笑得脸都僵了。我们穿着一模一样的天鹅绒或是方格连衣裙,手里拿着绒毛兔和上了色的复活节彩蛋,脚上穿着饰有硬扣的黑漆皮鞋。妈妈试图对准焦距,我们尽可能保持微笑,而照片洗出来总是很模糊,我们的瞳孔上也总有明亮的红点。琳茜完好地保存着这些“从前的”照片,但没有一件能真正留住时光——那些我们在家里玩耍或是争抢玩具的时光,那些我们姐妹俩共度的美好年华。

她忽然看到我的背影晃进隔壁房间,这个位置在我家是餐厅,在哈维家则是他搭建玩具屋的地方。我像小时候一样,总是跑在她前面。

她快步赶上我。

她跟着我在楼下的房间疾速穿行,虽然她为了加入足球队接受了严格训练,但跑到前厅时,她已然上气不接下气,觉得头晕目眩。

以前我们在公交车站常看到一个男孩,他的年纪比我们大一倍,却还在上二年级,我想起妈妈常指着他对我们说:“他不知道自己力气很大,你们碰到他要小心一点。”谁对他和颜悦色,他就会给谁一个熊抱。从他的外貌和神态中,你会发现某种笨拙的爱,仿佛在希望你也抱抱他。有一次,他把一个叫作黛芬妮的小女孩抱起来,抱得非常紧,一放手,小女孩就重重地摔到地上,从那以后,我们就再没有在普通学校里看见过他。据说他被送往了另一所学校,大家谁也没有再提起过他。此时,我在阴阳界用力地推挤,希望能让琳茜注意到我,但忽然间我意识到,我这么想帮她,说不定反倒会伤了她。

琳茜走到前厅的楼梯旁,在宽宽的楼梯上坐了下来,她闭上眼睛稳住呼吸,心想自己为什么要闯进哈维先生家。她觉得四周弥漫着一股诡谲沉闷的气息,她陷在里面,好像是一只被困在蜘蛛网中的苍蝇,周围尽是丝线般的绵密蛛网。她知道那股驱使着爸爸跑进玉米地的力量,正逐渐向她逼近。她本来希望帮爸爸找到一些线索,能让她和爸爸重拾往日的亲密,也能让爸爸理直气壮地找赖恩理论。但此时此刻,她却好像看着自己跟着爸爸掉进无底的深渊。

她还有二十分钟。

在哈维先生家里,琳茜是唯一的活人,但她并不孤单。哈维先生犯下了多起谋杀案。此刻,屋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女孩的灵魂,她们都逐一显现在我面前。我站在天堂里,一一叫出她们的名字:

贾姬·梅尔,特拉华州,一九六七年,十三岁。

随着贾姬的身影,我看到一把翻倒在地的椅子,椅子的底部朝上,她蜷曲着倒卧在椅子旁边,身上只有一件破烂的T恤,靠近头部的地上有一小摊鲜血。

弗萝拉·赫南迪兹,特拉华州,一九六三年,八岁。

他只想碰碰她,她却大声尖叫,八岁的她个子很小,后来人们找到了她左脚的鞋袜,尸体却遍寻不着。她的尸骨被埋在一栋老旧公寓的地下室里。

莉雅·福克斯,特拉华州,一九六九年,十二岁。

在高速公路匝道下的一间他用废弃门板搭盖的小屋里,他在一张带套沙发上悄悄地杀了她。匝道上车来车往的声音令他昏昏欲睡,他不知不觉地伏在她的尸体上睡着了。十个钟头之后,有个流浪汉来敲门,他才猛然惊醒,收拾好随身物品并处理完莉雅的尸体之后匆匆逃离。

索菲·西契提,宾夕法尼亚州,一九六〇年,四十九岁。

索菲是他的房东,她把二楼隔成两间,其中一间分租给他。他喜欢墙上半圆形的窗户,房租也便宜,但她太喜欢聊她儿子了,还坚持要朗诵一本十四行诗集中的诗歌给他听。他到她的房里和她做爱,她一开口唠叨,他就敲碎了她的头盖骨,然后把尸体丢到了附近小河的河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