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照(第3/5页)

她收拾好东西,起程前往加州,沿路上每在一个小镇停留,她都会寄明信片给妹妹和弟弟,明信片上写着:“嗨,我在俄亥俄州的达顿市,红雀是俄亥俄州的州鸟。”或是“昨天傍晚抵达密西西比州,密西西比河真是辽阔。”

就这样,她来到了亚利桑那州,以前她只在家附近旅行,而现在离她以前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已有八州之遥。她从旅店房间外的制冰机里拿了一桶冰块,明天即将抵达加州,她买了一瓶香槟酒来为自己庆祝。她想起新罕布什尔州的那人曾说,他曾经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清洗酒厂里装酒的大桶,他仰卧在地,用刀子刮掉酒桶内的一层层霉菌。霉菌的颜色和质感都像肝脏,等到下班后,不管洗多少次澡,果蝇依然绕着他飞舞。

她一面从塑料杯里啜饮着香槟,一面看着镜中自己的影像。她强迫自己一定要看。

她记得有次新年前夜,她和爸爸、我、琳茜、巴克利一起坐在客厅里,那是我们全家人第一次熬夜守岁。她让巴克利白天先睡了一觉,这样弟弟才能得到足够的睡眠。

巴克利睡到天黑才起床,他觉得晚上一定比圣诞老人要来的平安夜更好玩,他以为午夜的钟声一响,他就会置身于五光十色的玩具王国。

几小时之后,弟弟边打哈欠边靠在妈妈的大腿上,妈妈用手指轻轻梳理弟弟的头发,爸爸悄悄地走到厨房泡热可可,琳茜和我则帮大家切德国巧克力蛋糕。午夜时分,钟声敲了十二下,远处隐约传来人们的尖叫声,夹杂着附近稀稀落落的鞭炮声,除此之外,四下里一片寂静。弟弟难以相信这就是新年夜,小脸上写满了疑惑与失望,妈妈看了不知如何是好,她觉得这情景就像佩姬·李早期的一首歌《就只有这样吗》,泪水不禁涌向了眼眶。

她记得爸爸把弟弟举到肩膀上,开始放声高歌,我们也跟着一起唱《友谊地久天长》:“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巴克利瞪着大家,歌词里生僻的古英语像泡泡一样飘在空中,他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什么是Lang syne?”他一脸疑惑地问道。

“对啊,这是什么意思?”我也问爸妈。

“过去的日子。”爸爸回答。

“没错,早已过去的日子。”妈妈说,忽然间,她低下头,将盘子里的蛋糕屑堆在一起。

“嗨,海眼姑娘,”爸爸说,“怎么了?”

她记得自己躲过了爸爸的问题,她的心里好像有个开关,往右一拧就阻断了自己的思绪。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叫我帮她收拾杯盘。

一九七六年秋天,妈妈来到加州。她把车直接开到了海边。一路上的四天里她目睹了许多家庭,他们不是吵架、咆哮,就是扯着嗓门大喊大叫,大家似乎每天都面临着无穷的压力。现在她隔着风挡玻璃观海,心情总算松弛下来。她想起大学时代读的书——《觉醒》,以及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生,那时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情调。读书读累了,便到海边漫步,捡块石头装进口袋里,优游于岸边的波浪之间。

她把毛衣松松地绑在腰际,然后沿着岸边的岩石爬了下去。岩石下除了陡峭的巨大砾石和奔腾的海浪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虽然她很小心,我仍然紧盯着她迈出的每一步,顾不上随她欣赏眼前的美景,我真担心她会不小心滑倒。

妈妈只想爬到下面去看看海,她想在这个离家数千英里的海滩上,踩踩由大海另一端涌过来的海浪。她一心想要接受大海的洗礼:或许海浪“啪”地一拍,一切就都可以重新开始。还是说,生命就像是体育馆里的那种枯燥的游戏,在密闭的空间里跑来跑去,不停地捡木块、堆木块,反反复复,永无休止?此时她只想着走向大海、大海、大海,我则紧张地看着她跨越每一块岩石。忽然,我们同时听到一个声音,抬头一看也都吓了一跳。

沙滩上有个小婴儿。

妈妈看到岩石之间有片小沙滩,沙滩上铺了一块毯子,毯子上有个戴着粉红色针织帽、穿着背心和靴子的小女婴。小宝宝一个人躺在毛毯上,旁边有个白色的毛绒玩具,看起来像只小绵羊。

妈妈继续慢慢往下爬。沙滩上站了一大群人,他们背对着妈妈,每个人都穿着黑色或深蓝色的衣服,帽子和靴子上还有很酷的线条,看起来一本正经,却又神色慌张。我用我野生动物摄影师的双眼一瞄,马上看到了几个三脚架和银色圆盘,周围还围了一圈铁丝。有个小伙子正拿着圆盘左右移动,光线也随之落在毛毯上的小婴儿身上。

妈妈开始放声大笑。沙滩上的每个人都很忙,只有一位助理抬头看了看岩石间的妈妈。我想他们大概是在拍广告吧,拍什么广告呢?建议人们买一个健康活泼的小女婴来取代死去的女儿吗?我看着妈妈,她脸上逐渐绽放出光彩,我也看到隐藏在她笑声背后的奇怪表情。

她看着小女婴身后的海浪,心想它真是美得令人目眩。海浪可以在转眼之间,静悄悄地把小女婴从沙滩上卷走,夺走她的性命,这些衣着时髦的大人再怎么追也追不上。四周虽然平静,但随时可能发生灾难,海浪一来,小生命就会随波而逝,没有人救得了她,即使是时刻提防着意外之灾的母亲也束手无策。

那星期稍后,她在库索葡萄酒厂谋得一份工作,葡萄园在海湾上方的一个山谷里。她写了好些明信片寄给琳茜和巴克利,她在信中断断续续地诉说目前生活中的快乐片段,希望自己在这些篇幅有限的明信片里听起来快乐一点。

休假时她常到索萨利托或是圣罗莎的街上走走,在这些富庶的小镇上,似乎大家彼此都是陌生人。她尽力专注于周遭新奇的一切,但无论她怎么试,一走进礼品店或咖啡厅,她马上就觉得四面八方的墙壁像肺一样开始呼吸,悲伤顿时袭上心头。她心中一阵苦楚,哀愁从皮肤渗入五脏六腑,渐渐蔓延到全身,泪水像战场上勇往直前的士兵一样奔涌而出,她深深吸一口气,拼命克制自己不要在公共场所落泪。有时她会走进一家餐厅,点一杯咖啡和一份烤吐司,和着泪水把吐司吞下去。她常到花店去买黄水仙花,要是买不到,她会觉得好像被人抢走了什么。她对生活别无他求,只求有朵鲜黄娇嫩的水仙花。

众人自发地在玉米地里为我举行悼念仪式,这让爸爸大为感动,也让他开始想办更多这样的活动。从那之后,他每年都组织悼念仪式,但参加的邻居和朋友却越来越少。露丝、吉尔伯特夫妇等人年年准时参加,但其他人大多是附近路过的高中生。随着时间的推移,学生们渐渐只听过我的名字,众人以讹传讹,我的遭遇被用来警告那些独来独往的学生,特别是女孩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