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照(第4/5页)

每当这些陌生人提到我的名字,我心里总是一阵刺痛。不像爸爸叫我或是露丝在日记本里提起我时,感觉那样安慰。这些陌生人说起我时,我觉得他们好像刚刚让我复活,转眼间又把我埋葬了似的。好像我被贴上了一个标签,上面写着:被谋杀的女孩。只有几个老师还记得我的模样,伯特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有时会利用午休时间到他的红色菲亚特车里坐坐,一个人在车里想着因白血病过世的女儿。透过车窗隐约可见远处的玉米地,他望着玉米地,默默为我祈祷。

短短几年内,雷·辛格变成了一个英俊的青年。他散发出一股逼人的英气,走到哪里都相当引人注目。十七岁的他依然一脸稚气,但再过不久他就将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双眼深邃,睫毛又密又长,一头浓密的黑发,再加上年轻男孩特有的细致轮廓,使他带着一丝神祕的中性气质,男人女人都为他着迷。

我看着他,心里升起一股不寻常的渴望。他经常坐在书桌前看他最喜欢的《格雷解剖学》,同时按照书本中的内容,用手指轻按颈动脉,或是用大拇指轻压由臀部外侧延伸到膝盖内侧的缝匠肌。他很瘦,皮下的骨骼和肌肉分明可见,很容易就能找到这条人体最长的肌肉。我看着他的拇指沿着缝匠肌移动,不带感情地检视自己的身体,我多么想触碰他、拥抱他,探索这副年轻的身躯啊。

等到收拾行囊准备去宾州大学读书时,他已经熟记了许多冷僻的字词及其含义。我越看这些术语越担心,他的脑子里怎么还装得下其他东西呢?眼球的水晶体构造、耳朵的半规管,或是我最感兴趣的交感神经系统,为了牢记这些字眼,他难免会把露丝的友谊、母亲的关爱,以及对我的回忆丢到脑后。

但其实我是多虑了。卢安娜在家里东翻西找,希望帮儿子找到一本能与《格雷解剖学》匹敌的闲书让他带去学校——一些能让雷永葆赤子之心的东西。她趁儿子不注意时把一本印度诗集偷偷塞进了行李,诗集里夹了一张我的照片。他在宿舍一打开行李,这张早已被他遗忘的照片就掉落在床边的地板上。雷盯着照片,试图专注于分析我的脸部构造,他细细地检视着我眼球中的微血管,鼻骨的结构以及皮肤的色泽……但无论如何,他依然无法避开那曾被他吻过的双唇。

一九七七年六月,如果我还在世的话,现在也已经高中毕业了。毕业典礼当天,露丝和雷早已离开了学校:学校课程一结束,露丝就带着她妈妈的红色旧皮箱搬去了纽约市,皮箱里装满了她新买的黑色衣服。雷比其他人早毕业,已经在宾州大学结束了他大学一年级的生活。

就是这同一天,外婆在厨房里给了巴克利一本讲园艺的书。她告诉他种子是如何长成植物的:偏偏是他讨厌的萝卜长得最快,但好在他喜欢的花卉也一样能从种子萌芽,慢慢长大。外婆还教他许多植物的名称:百日草、金盏草、三色紫罗兰、紫丁香、康乃馨,以及牵牛花。

妈妈偶尔会从加州打电话回家,她和爸爸总是匆忙地进行着艰难的交谈。她问巴克利、琳茜、“假日”好不好,房子的状况如何,最后还问爸爸有没有什么话想告诉她。

“大家还是很想念你。”爸爸在电话里说,当时是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叶子已经掉光了,枯黄的树叶不是掉了一地,就是被扫成一堆堆在路旁,虽然大地已做好了迎接风雪的准备,但到目前为止还没下雪。

“我知道。”她说。

“教书工作如何?我想那是你的计划。”

“我是这么想过。”她坦白地说道。午餐后比较清闲,此刻,她正在酒厂的办公室里打电话,但再过不久,就会有五车老太太前来参观,另外她还得处理三张订单。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但计划改变了。”没人能说她不对,爸爸更是什么也不能说。

露丝在纽约下东区向一位老太太租了一间小房,房间原本只是老太太放衣服用的步入式壁橱,但露丝只负担得起这样的房租,况且,她也不打算花太多时间待在房里。每天早上,她得先把双人床垫卷起来放到角落里,才能腾出点地方来穿衣服。她一天只回来一趟。每天出门之后,若非万不得已,绝不回来在这里多待一分钟。这里只是她睡觉、接收信件的地方,房间虽小,但总是个实实在在的落脚处。

她在餐厅当女侍,不上班时就徒步游走在曼哈顿。我看着她用胶水修补破旧的靴子,她知道自己所到之处都有可能发生妇女谋杀案,无论是在阴暗的楼梯间或是美丽的高楼大厦,处处隐藏着危险。她尽可能在亮处逗留,也特别留心周遭的动静,借此保护自己的安全。她随身带着日记本,走累了就到咖啡店或酒吧里点个最便宜的饮料,坐下来写点零碎的小东西,再用下店里的洗手间。

她相信自己具有别人所没有的感应力,但除了详细记下她看到的景象以备将来之用以外,对于如何运用这种能力她却一无所知。尽管如此,她已逐渐不再感觉到害怕。她常看到已经过世的女人和小孩,在她心目中,这些鬼魂和凡间的活人一样真实。

在宾州大学的图书馆里,雷读到一篇名为《死亡状况》的研究报告,这份研究以养老院的老人为对象,报告中指出,院中有很多老人曾向医生或护士说,他们晚上常看到有人站在床边,这个人通常试图和他们说话或是叫出他们的名字,有时,产生这种幻象的老人会变得非常激动,医生必须给他们开镇静剂,甚至把他们绑在床上。

报告进一步解释说,病人在临死前经常发生连续的轻度中风,这就是他们产生这些幻觉的原因。报告中指出:“与病人家属讨论这种现象时,我们时常称之为‘死亡天使来访’,但其实这种现象是由于连续的轻微中风,病人的健康原本就在逐渐恶化,中风更使他们神志不清。”

雷用手指指着这部分内容逐字读过,他想象自己站在一个上了年纪的患者床边。如果抛开任何成见,他说不定也会像露丝多年前在停车场一样,感觉到有人轻轻飘过他的身旁。

哈维先生这几年来居无定所,他只在东海岸北部的波士顿郊区以及南方各州北部的被称为“东北走廊”的范围内活动,这些地方找工作比较容易,也没有那么多的人问东问西。他甚至偶尔想要重新做人。他向来喜欢宾州,也时常绕回来看看。我家附近公路旁有家7-11便利店,商店后面有片树林,他有时露宿于此,眼见树林里的烟蒂和啤酒罐越来越多。只要有机会,他依然喜欢开车到以前住的地方转转,他通常利用凌晨或深夜冒险一试,那时周围空空荡荡的,只有野鸡在路上游荡。以前这一带有很多野鸡,现在仍有一些在公路上跑来跑去,哈维先生的车灯时常照到它们空洞的双眼。以前大家还经常让小孩到新开发区的边缘一带采集黑莓,而如今,黑莓满枝的篱笆早已被推倒,拔地而起的是更多的住宅。哈维先生有时也在福吉谷国家历史公园过夜,他睡在公园里草木茂盛的田野中,采集林中的野菇充饥。有天晚上,他在公园里发现两具尸体,是两个经验不足的露营者,不慎吃了长得很像野菇的毒香菇,结果中毒身亡。他小心地拿走两人身上值钱的东西,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