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3/4页)

巴克利低头看了看手上那件黑色的方格呢连衣裙。

爸爸走近了一点,从弟弟手上拿起裙子,然后沉默着把弟弟散放在草地上的衣服捡起来,他紧抓着我的衣服,一语不发地走回屋里,看起来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就在这时,弟弟心中冒起一股无名火。

只有我看到了弟弟的脸色变化,一抹潮红从他的耳后蔓延到脸颊和下巴,白皙的脸上逐渐染上一抹红晕。

“我为什么不能用这些衣服?”他问道。

爸爸听了感觉好像有人在他背上重重地打了一拳。

“为什么我不能用这些衣服来围西红柿?”

爸爸转过身,看着满脸怒容的小儿子,儿子身后是一排挖得整整齐齐的园圃。“你怎么可以问我这个问题?”

“你必须做个选择,这太不公平了。”弟弟说。

“巴克?”爸爸把我的衣服紧抱在胸前。

我看着巴克利越来越生气,他背后的秋麒麟树丛绽放出金黄色的光芒,从我死到现在,已经长高了一倍。

“我烦死了!”巴克利大喊,“奇莎的爸爸过世了,她还不是好好的!”

“奇莎是你的同学吗?”

“没错!”

爸爸愣在那里,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光溜溜的脚踝和双脚沾满了露水,脚下的土地又湿又冷,仿佛带着某种征兆。

“噢,真令人难过啊。她爸爸什么时候过世的?”

“爸,他什么时候死的不重要,你还是不明白!”巴克利猛地转身,开始狠狠践踏刚刚冒出来的西红柿嫩芽。

“巴克,停下!”爸爸大喊。

弟弟转身看着爸爸,泪流满面。

“爸,你就是不明白!”他说。

“对不起,”爸爸说,“这些是苏茜的衣服,我不能……唉,可能没什么道理,但这些是她的衣服,她以前穿过这些衣服啊。”

“你把小鞋子拿走了,对不对?”弟弟说,此时他已经不哭了。

“你说什么?”

“你拿走了小鞋子,你从我房间里拿走了小鞋子。”

“巴克,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把玩‘大富翁’的小鞋子收了起来,但它后来不见了。一定是你拿走的!你这么做就好像她只属于你一个人!”

“你把话说明白。这和奇莎的爸爸有什么关系?”

“把衣服放下。”

爸爸把衣服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这和奇莎的爸爸没有关系。”

“那告诉我跟什么才有关系!”爸爸现在只能靠直觉猜测,他好像回到了那个刚动完膝盖手术的晚上,止痛药让他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清醒之后,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五岁的儿子坐在身边,小巴克利专等着爸爸张开眼睛,然后他就可以说:“爸,你看,我在这里!”

“她已经死了。”

时隔多年,爸爸听了心中依然刺痛,“我知道。”

“但你表现得却像是不知道,奇莎的爸爸在她六岁时就死了,奇莎说她几乎不会去想他。”

“她会想的。”爸爸说。

“可我们怎么办呢?”

“谁怎么办?”

“我们!爸爸,我和琳茜!妈妈就是因为受不了,所以才走的。”

“不要这么激动,巴克。”爸爸说,他呼吸越来越困难,但依然尽力保持镇定。忽然间,他心中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什么?”爸爸说。

“我什么都没说。”

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

“对不起,”爸爸说,“我觉得不太舒服。”他站在潮湿的草地上,感到双脚越来越冷。他的胸口好像有个大洞,园中的蚊虫绕着空荡荡的胸腔飞舞,耳际依然回荡着那个微弱的声音:放手吧。

爸爸忽然跪倒在地上,双臂不由自主地摇晃,他全身开始抽动,仿佛在被针扎一样。弟弟立刻冲到他身旁。

“爸?”

“巴克。”爸爸语带颤抖,声嘶力竭地呼喊弟弟。

“我去叫外婆。”巴克利飞快地跑回屋内。

爸爸倒在地上,脸颊歪向我的旧衣服,虚弱地喃喃自语:“永远也做不出选择的。因为你们三个,我个个都爱。”

那天晚上,爸爸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连在他身上的监视器发出沉闷而规律的低鸣。此刻,我可以安安静静地把他带走,但我能把他带到哪里呢?

病床上方的时钟分分秒秒地移动,我想起一个常和琳茜玩的游戏,以前我们经常待在院子里,一边摘下雏菊的花瓣,一边不停重复:他爱我、他不爱我。墙上的钟声嘀嗒作响,此刻,我跟着钟声的节奏,默念着我的两个最大的愿望:“为我死,别为我死;为我死,别为我死。”我控制不了自己,眼看着爸爸的心跳越来越弱,我心里也充满了挣扎,如果爸爸死了,他就可以永远陪伴我,这样想难道错了吗?

巴克利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把被单拉上来抵着下巴,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呼啸的救护车带走了我们的爸爸,随后琳茜开车和他一起到了医院,但他们却只能跟到急诊室的外面。琳茜不停地重复着两个问题:“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这么激动?”弟弟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罪恶感。

弟弟最怕失去爸爸,爸爸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虽然他也爱琳茜、外婆、塞缪尔和霍尔,但没有人能像爸爸这样让他牵肠挂肚。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走动,留心爸爸的举动,好像一不留神就会失去他。

爸爸的这一边是我,另一边则是弟弟;一边是已经死去的女儿,一边是活生生的儿子,两个都是他的孩子,两个都有着同样的心愿。我们都希望爸爸永远陪在身旁,但他不可能同时满足我们的愿望。

巴克利从小到大,爸爸只有两次没有送他上床睡觉。一次是爸爸到玉米地找哈维先生的那个晚上,一次则是现在。此时此刻,爸爸躺在医院里,医生们正在监测他的病情,以免心脏病再度发作。

弟弟知道他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再计较这种小孩子的事,但我理解他的心情。爸爸非常会哄小孩子睡觉,睡前的亲吻十分美妙。每晚巴克利睡觉之前,爸爸总是先拉下百叶窗,用手顺顺叶片,确定没有叶片翘起来,以防次日的晨光在他进来叫醒儿子之前弄醒巴克利。接着,爸爸走到床边,弟弟兴奋得胳膊和腿上都起了鸡皮疙瘩,这种期待是如此甜蜜。

“巴克,准备好了吗?”爸爸问道,弟弟有时大喊“信号收到”,有时大叫“起飞”,但如果他既害怕又兴奋,只想快点迎接宁静时,就只是大叫“好了!”爸爸会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分别捏住被单的两角,然后两手一掀,整张被单就轻飘飘地落下。如果是巴克利的被单,落下的便是一团淡蓝色的云彩,如果是我的被单,飘下的则是浅紫的云雾。被单像降落伞一样在弟弟的头顶奇妙地张开,轻盈地落下,飘得很慢、很美,最后才柔柔地盖住弟弟光溜溜的膝盖、额头、脸颊和下巴。被单在空中飘着,带起阵阵微风。弟弟裹在被单里,幸福得浑身发抖,心里觉得既自在又安全。他多想恳求爸爸再玩一次。微风轻扬、被单落下,微风轻扬、被单落下,两者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说不出来的关联,就像他和躺在病床上的爸爸之间,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牵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