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2/3页)

我看着她坐在飞机上,托白云送上我的祝福,希望妈妈不要再苛责自己。想到即将面对家人,她的心情顿时变得非常沉重,但沉重之余,却也感觉到一丝解脱。空姐递给她一个蓝色的小枕头,她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飞机终于抵达费城,降落之后,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她再次提醒自己今年是哪一年,以及她人在哪里。她在脑中飞快地盘算见到两个小孩、她妈妈以及杰克之后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脑中却一片空白,最后,当飞机抖动着停稳时,她干脆不想了,只等着下飞机。

她的女儿在长长的走道尽头等候,她却几乎认不出她来了。这些年来,琳茜已长成一个高挑的女孩,很瘦,完全看不出小时候胖嘟嘟的模样。站在琳茜旁边的塞缪尔看起来像是她的双胞胎兄弟,只是他更高一点,肌肉也更发达一些。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两人,他们也凝视着妈妈,刚开始,她甚至没注意到候机室里还坐了一个胖胖的小男孩。

大家在原地站了几分钟,每个人都好像被钉在地上一样无法动弹,好像只有等到妈妈先迈开脚步,大家才会跟着移动。正当妈妈要走向琳茜和塞缪尔时,她看到了巴克利。

在机场的广播声中,她迈步走上铺有地毯的走道,其他乘客匆忙地从她身边经过,边跑边向前来接机的家人打招呼,感觉比她正常多了。她看着候机室中的巴克利,感觉好像穿越时光隧道回到了过去。她想起一九四四年的温涅库卡夏令营,当时她十二岁,一张脸圆鼓鼓的,大腿也很粗壮。她时常庆幸两个女儿长得和她年轻时不一样,可她的小儿子遗传到了这些特点。她离开得太久,也错过了太多。时间一去不复返,有些事情她永远也无法弥补了。

我数着妈妈的脚步,如果她自己也数了的话,她会知道她走了七十三步;短短的七十三步内,她完成了过去七年不敢去做的事情。

我妹妹先开口。

“妈。”她说。

妈妈看着琳茜,回过神来——时光瞬间向前移动了三十八年,她再也不是那个在夏令营的寂寞小女孩了。

“琳茜。”妈妈说。

琳茜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巴克利也站了起来,但他只是低头看看鞋子,然后又回过头去看窗外的停机坪。那里停了好几架飞机,乘客正井然有序地穿过通道登机。

“你爸还好吗?”妈妈问道。

琳茜一叫“妈”就僵住了,这个字听起来好陌生,叫起来感觉怪怪的。

“我想他情况不太好。”塞缪尔说,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说出这么长的句子,妈妈在心里十分感谢塞缪尔。

“巴克利?”妈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弟弟打招呼——她终归是他的母亲,不是吗?

他转头面向她,略带敌意地说:“大家都叫我巴克。”

“巴克,”她一面轻声重复,一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琳茜想问妈妈:你手上的戒指呢?

“我们该走了吧?”塞缪尔问道。

四人一起走上了通往中央航站的长长走道,正准备前往拿行李的转盘时,妈妈忽然说:“我没有行李。”

大家忽然停步,气氛显得相当尴尬,塞缪尔四处张望,看能否找到通往停车场的标志。

“妈。”琳茜再度试图和妈妈说话。

“我骗了你。”琳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妈妈就先开了口。她们目光相遇,交换着说不出口的秘密。在炽热的目光中,我感觉得出,这个秘密就像刚被蛇吞下肚子还没消化的小老鼠一样,在两人的心里蠢蠢欲动——赖恩。

“我们先搭扶梯上去,”塞缪尔说,“然后再从上面的通道去停车场。”

塞缪尔大声喊巴克利,巴克利看机场安全人员看得出神,他向来对穿制服的军警人员非常感兴趣。

他们开车上了高速公路,一片寂静中,又是琳茜先开口:“医院说巴克利还小,所以不让他进去看爸爸。”

妈妈在前座上转过身来说:“我会想办法跟他们商量的。”她边说边看着巴克利,头一次试着对他微笑。

“去你妈的。”弟弟头也不抬,低声咒骂。

妈妈愣住了,弟弟终于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这种话。他的心中充满了恨意,满腔怒火如波涛般汹涌。

“巴克,”妈妈及时记起现在大家都这样叫弟弟,“你看看我好吗?”

他定定地瞪着她,满怀怒意。

妈妈只好转身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前座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妈妈虽然拼命压抑,但塞缪尔、琳茜和弟弟依然听得一清二楚,只可惜,再多泪水也软化不了巴克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恨意已经层层包裹住了那个天真无邪的四岁小男孩,童稚之心已化为铁石心肠。

“等看到萨蒙先生,大家的心情就会好一点了。”塞缪尔说,说完之后,连他也受不了车内的气氛,于是俯身打开了控制板上的收音机。

八年前的一个深夜,她也曾经来过这家医院。虽然她现在身处不同的楼层,墙壁和地面上漆的颜色也和当年不同,但走在医院的长廊上,她依然记得自己当初做了什么。回忆如潮水般淹没了她,赖恩的身体贴在她身上,她的背靠在粗糙的水泥墙上,想到这里,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想逃得远远的,逃回加州去——在那里,她可以重拾平静的生活,默默地在一群陌生人之间工作,在熙熙攘攘的外国游客与奇花异草之间,她找到了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

她远远地看到了外婆的脚踝骨,那脚上的牛筋底高跟鞋一下子就将她拉回了现实。这些年来她走得好远,几乎忘了一些最习以为常的事,比方说外婆常穿的高跟鞋。七十岁的她,居然还穿着高得不像话的鞋子,看起来可笑,其实却显示了外婆结实的身体和幽默的个性,这正是妈妈记忆中的外婆。

一走进病房,妈妈马上忘了巴克利、琳茜和外婆。

爸爸虽然虚弱,但一听到妈妈走进来的声音,依然挣扎着睁开了双眼。他的手腕和肩膀上插满了管子,头靠在一个小小的四方枕头上,显得非常脆弱。

她握住他的手,无言地低声啜泣;她再也不想压抑自己,任凭泪水肆意滑落。

“嗨,我的海眼姑娘。”他说。

她点点头,默默地看着自己饱经风霜、苍白虚弱的丈夫。

“我的小姑娘啊。”他的呼吸十分急促。

“杰克。”

“你看,我非得变成这副德行,你才肯回家。”

“你这么做值得吗?”妈妈勉强笑笑说。

“时间会证明的。”他说。

看到他们两人在一起,我小小的心愿终于成真。

妈妈的蓝眼睛闪烁着光芒,爸爸急切地想要牢牢把握住它。他和妈妈曾是同船共渡的有缘人,可后来,一阵巨浪击沉了帆船,两人不得不各奔东西。在残余的碎片中,他只记得她湛蓝的双眼。而如今,她又出现在他眼前,他不能再让她离开。他拼命想伸手摸摸她的脸颊,但孱弱的手臂却不听使唤,她探身向前,把自己的脸颊贴紧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