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是倒过来的光

谁最可怜呢?季斐然不敢多想。

他可以接受自己的父亲出现,

可以接受自己母亲的爱怜,

可以接受顾亦凡其实是顾毅繁,

但他不能接受三者联系在一起后的这一切。

他突然想起李老师在自己临行前说的那句

“说不定还会碰到什么惊喜”。

我曾经认为人长大的一个标志,就是不怕爱上别人,也不怕被别人爱上,不怕厌恶别人,也不怕被人厌恶。

所以,“怨恨”曾是我对你全部情感的郁积。

那些你的刻薄,你的冷漠,你的淡然,像一片黏稠的暗影在广袤的土地上张牙舞爪,而层层迷雾之后,你闪耀着我无法企及的光芒。

1

季斐然最后一次接到来自母亲的电话,是在上星期六的晚上十一点二十五分左右,那时候外婆已经睡了,季斐然窝在被子里听广播。他一直很喜欢听那个叫“夜空里的告别”的栏目,主持人叫亦凡,是一个声音很富有磁性的中年男子,每天季斐然会在夜间十一点半的时候准时守在收音机旁,直到凌晨一点多才睡觉。有时候实在太累了,他也一定会把那一波段的音频录下来,次日补听回来。

在季斐然模糊的记忆里,他的母亲一直是一个特别的角色,不是那种不可或缺的角色,而是岌岌可危的那种,母子之间毫无亲密可言。所以当电话声盖过收音机的声音钻入季斐然的耳膜时,他无法想象会是他的母亲——季思敏的来电。

“我这个月不回来了,家长会你叫你外婆去吧!”

“钱我汇到你跟你外婆的账户上了,需要什么就自己去买。”

“要好好给我读书,别整天指望我帮你去实现你那什么破梦想!”

“放暑假时我会过去接你,别整天到处跑!”

“好了,就这样了……唉,马上马上……我还有事,挂了啊!”

“嘟嘟嘟……”

季斐然轻轻地把电话挂上,蹑手蹑脚地往回走,却不想还是惊动了外婆,季斐然在心中暗暗地咒骂母亲这么晚打电话过来。要知道,像外婆这样高龄的老人,一旦从熟睡中被惊醒,便很难再睡着了。

外婆站在沙发后面,手指紧紧地扣住沙发,她的目光苍老而充满忧虑,在夜色下像极了一尊铜像。

“小然……你妈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季斐然偏过头去,假装没醒似的揉了揉胀痛的眼睛,“她每次打过来就那些话,你知道的。”

季斐然转过身去,想扔下外婆跑回卧室,但突然间一个念想闪过脑海,然后又踌躇着回过头来,对着身后佝偻着身躯的外婆轻声说:“放心吧。就算她不管你,我也会管你的。”

说完便收回了掠过那苍白发丝的目光,急匆匆地跑回卧室。

待季斐然重新塞上耳塞的时候,节目已经开始一小会儿了,亦凡正在诉说着一个贫困山区孩子艰苦求学的感人故事。季斐然从床头摸出了一支铅笔,摸黑在便笺本上记下了那个孩子的电话和捐款账号,然后便用手机跟亦凡发起了短信。

每次母亲打电话来,都是如出一辙的言语,先说这个月又不回来了,然后陈述理由,最后再训斥几句。接着便是电话那头“嘟嘟”接踵而来忙音。有时候季斐然在接电话的时候甚至会笑出声,那是一种冷淡的笑声,一道隔着千山万水距离的笑声。然后再在心里默念一遍母亲接下来会说的话,每次都是一字不漏的全中。

季斐然无数次想打电话过去对母亲说“我恨你,我讨厌你”。但他始终开不了口,更提不起勇气。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明明是那么恨她,她对于他就好像是一团空气,一团稀薄的空气,看不见也摸不着。

但他做不到,即使对方是个冷漠刻薄的女人,他还是做不到。

毕竟,他还需要呼吸。

2

季斐然从银行出来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空气有些闷热,蒸腾的水汽弥漫空中,令他浑身不适。

“小伙子,让一下好吗?”

一个身形健硕的中年男子友善地望着季斐然,手里提着一个黝黑的塑料袋,像是一袋水果。男人没带雨伞,所以也只能从这条狭窄的小巷里穿行,而此时后面也跟上来了好几个人,都嚷嚷着叫季斐然让路。

季斐然向墙面靠了靠,把腹部收紧,男子过去后朝季斐然微微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季斐然也礼貌地向对方笑了笑。待大家走了以后,季斐然便急匆匆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赶了回去,外婆还在家等着吃饭,十二点之前必须赶回家。

在季斐然的印象当中有一片空白,是关于他的父亲的,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母亲曾经给过自己的唯一关于父亲的信息,是说父亲在自己出生前就抛下了他们,从此杳无音讯。

季斐然从来都不相信这些无凭无据的话。在季斐然心里,即便父亲从未尽过责任,却不影响他为其树立起一个高大的形象。他觉得父亲应该是颀长的,睿智的,像所有父亲一样威严慈爱。所以在那些充斥着母亲的冷漠的日子里,臆想中的父亲一直是季斐然心里唯一的精神支柱,总会在他感到绝望时给他勇气,让他重新坚强起来。

所以当他看到雨巷里的男子冲他一笑的时候,他忽然间觉得父亲应该就是这个样子,让人有种心安的感觉,所以他才会回以对方一个微笑,即便他从来都没这样做过。而且他确定那是他发自内心的微笑。

外婆的家坐落在城东的一个极为幽僻的院落,去那里的公车只有五趟,基本上半小时一趟。季斐然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母亲扔在外婆家的了。他只记得他苦苦地哀求母亲不要丢下他一个人,可最终母亲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去。从此以后母亲每月会从上海寄回来生活费。最初只有两三百,到后来越来越多,有段时间甚至一万两万往回寄。

母亲回来的次数很少,从外婆口中可以得到的仅有的一点讯息是母亲在上海做服装生意,最近在北京又开了一家分店,因此变得更加忙碌了。所以距上次母亲回来大概也有三四个月的时间了。

季斐然到家的时候,外婆刚刚从厨房出来,季斐然扔下书包,跑过去扶住摇摇晃晃的外婆,带着责备的口气问道:“青姨呢?不是叫她照顾好你吗?她不知道你的腿摔过一跤吗?”

季斐然连珠炮似的责问让外婆有些措手不及,保姆青姨刚好从卫生间出来,见到这一情景,匆忙跑过来,扶住老太太的另一条胳膊,向小少爷季斐然连声道歉。

“实在是对不起,刚刚上了一趟卫生间,老太太本来在沙发那里等你回来,我也不知道老太太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