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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密歇根湖上时,保罗给我发来了短信。

保罗:丽比,你怎么样?我觉得你还有事没告诉我,快点告诉我,拜托!我现在就来找你,把你带到纽约来。

我:保罗,拜托!我没事。就是刚刚没了工作,只能自己摸索了。

保罗:姑娘你好有种!你终于叫那个老皮囊跳河啦,是不?

我:没错。

保罗:很好。我都担心你死在那个恶心的办公室。回聊。亲亲!

我关掉手机,叹了口气。要是他知道……

回到家时,汤姆在炉灶边,空气中充满了新烘焙的布朗尼的香甜。

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他在那里而感到好激动,并不只是因为他做了我最喜欢的甜点——我可以告诉他我今天是怎么和杰姬翻脸的,那个愚蠢的独裁者!可是我很快看到了他手上缠的绷带,之前发生的一切又都浮现眼前。

“汤姆,我不想你在这里。还有,”我指向他的手,“是有点过分,你不觉得吗?”

“丽比,我爱你!”他说。

我抬头仔细打量着他,思忖着该怎么把我的坏情绪扔给他,仿佛那是一个实体,可以在我们俩之间来回传递。接着我好像神经错乱了,竟然对着他微笑:“汤姆,真美好,我相信你认为你真的爱我。但事实上,你爱的是男性生殖器。你要是真的爱我,为什么不早几年告诉我?十年前,七年前,甚至五年前。那时候我还年轻,有的是机会遇见其他人。现在呢?我都要三十五岁了,汤姆。我的人生已经定型,我有灰头发,身材也胖得走样了。”还有癌症。我心里想着,却选择不提这事,因为我实在太受伤,不想和他分享我身体的任何部分,甚至是有癌细胞的那一小部分。

“这不公平,丽比,”他说,“我们从小被灌输的观念是同性恋是一种罪恶。但我认为同性恋是一种选择。而且我确实被你吸引。”

我嘴角抽搐了下:“已经是过去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快速应道。

一阵恶心涌上来。不,他或许不是那个意思。实际上,也许在和我做爱时,他无时无刻不在幻想一个比我更阳刚的伴侣。“那你已经——?”

“没有,”他肯定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事实并不是那样。”

我无法做出回应。我把他一人留在厨房,然后自己到卧室去了。真是有趣,这是我们整座公寓中唯一没有完成装修的房间:墙壁还和我们搬来时一样白,被子还是我上学时候的,虽然对我们的大双人床来说太小了。墙上汤姆钉了一张我们结婚当天在教堂前的二人合照。旁边是一张我们俩在初中毕业舞会时的合影,我们就是在那年年初开始约会的。梳妆台上有一张我的照片,双颊绯红,穿着比基尼,那是汤姆抓拍的,我们当时在墨西哥的阿尔普尔科度蜜月。婚礼结束,我松了一口气,我们可以开始丈夫和妻子的生活。我嫁给了挚友。我们的公寓很高级,我们的人缘很好。汤姆的事业蒸蒸日上,正在成为一名他梦想的城市规划师,不久后我们就会迎来我们的宝宝,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我从来没有像那段时间一样充满希望。

墨西哥。

想到这里好像突然有一股电流经过我的身体。突然,我意识到需要赶紧行动——赶紧!我到走廊壁橱找到行李箱,然后回到卧室。

“丽比?”汤姆在餐厅喊我。

“我有事,汤姆!”我喊回去,然后拉开梳妆台抽屉,把他的衣服往行李箱里扔。装满后,我又到主厕把汤姆的古龙水和其他东西扔进去。把行李箱拖到办公间,把汤姆的报纸也塞进去,这些看起来挺重要。

这时候,他已经在门口看着我:“丽比,别这样。”

“没别的办法。你得离开。可以明天再走。”

前年汤姆和我去密歇根北部滑雪。途经一段非常颠簸的滑道,我差点撞到一个人,他瘫倒在雪地里,受了伤。即便隔着厚厚的滑雪裤,也很容易看出他的腿像树枝一样折断了。我以为他会疼得呻吟,当我把他拉起来时,他竟然目光清澈,神色平静地说:“我刚把腿摔断了,需要立刻下山。”就好像在评论天气情况,“可以帮我叫一下滑雪巡逻员吗?”那时我对那男子的反应感到惊讶,现在明白他当时的感受了,我预感到现在体内的一点疼痛一会儿就可能发展成地狱般的疼痛,但暂且来说,我的大脑和身体处于自我保护模式,全部精力都放在下一步应该做什么上。

“但这是我们的公寓。”汤姆说。

“理论上可能没错,但是谁支付公寓费用?”我冷冷地问,甚至惊到了我自己。在这之前,我从没在他面前提过钱的事,即便我们公寓的首付是用我成年时从保险公司获得的母亲的人寿金支付的,我还独立偿还了至少四年的房贷。后来汤姆的职业发展渐渐有点起色,才开始支付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目前他也不过支付月供的三分之一,而我还在不断偿还他的学费贷款。

“丽比,别这样。我说过,我很想解决这个问题。”

“汤姆,”我双手掐腰说道,“那是不可能的。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你对我说过的话永远无法淡去,永远。这个结是解不开的。你承认的时候,内心深处肯定已经很明白。”我本想嘲弄他昨天说的话,但怎么听起来都很悲伤,“我没有时间和精力跟你解决问题。也许现在听起来不可理喻,但将来有一天会讲得通。如果你还有别的问题,我建议你和心理师或者离婚律师聊聊。”说着我把行李箱递给了他。

“噢,丽比。”他说道。然后哭了起来。

很久没见过汤姆流泪了,他看起来如此悲伤,我本能地想要张开双臂,把他揽入怀中安慰他。这一幕迅速在我脑中闪过:我会对他说一些安慰的话,他会感激地望着我,渴望我为他擦干眼泪。我们会在床上或者地板上甜蜜、温柔地做爱,我甚至不会介意它在我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结束了。结束之后,他会开玩笑说自己应该多哭一哭,我们一起大笑,我会亲吻亲爱的、多愁善感的丈夫,告诉他我爱他就像嘴巴爱比萨,这在以前总能让他微笑。

这一幕足以让我泪流满面。

现在不是沉湎于那些不可能再发生的事情的时候。“请到别处流眼泪。”我边说边把痛哭的汤姆推到大门处。

汤姆离开后,我以为我也会哭。但是,我坐在走廊地板上感觉身体空虚,心力交瘁。如果癌症是一份礼物,我想把它退回去。我不需要一颗迅速恶化的肿瘤来提醒我生命的稍纵即逝:见证我的母亲在病床上恶化萎靡,还没有机会教会我怎么选文胸来防止我丰满的胸部下垂,她就死在了临终关怀院——更不用说等到她看着我和那个用一句结结巴巴的话就伤透我心的男人走入婚姻的殿堂——这些足够提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