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03

假如汤姆没告诉我实情,我还会陷入同样的困境吗?很难说……他早晚会出柜,不过我猜如果我有机会在他坦白之前告诉他我得癌症的消息,他很可能会一直隐瞒直到我死,那该有多方便。我都能想象他跟别人解释的画面——“我是那么深爱我的妻子,可是她过早地离开了。我再也无法对别的女人产生好感……再也不,所以我开始和男人约会。”

但还没等我说出口,汤姆就忍不住了,这晴天霹雳让我难受得无法呼吸,更不用说还要告诉他我腹中有颗定时炸弹。

我不太确定汤姆离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趴在公寓门前的地板上,脸颊贴着冰冷的木地板,希望自己就此消失,永远消失。汤姆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实在给了我太大的打击,好像超声波音爆带来层层强烈的冲击波——我的丈夫是同性恋?“我在努力了解真实的自己。”即便他似乎对男人有点兴趣,但他那么爱我,所以没有关系……不是吗?

“我并不是说我们的婚姻无法继续了。”或许我可以假装没听到他的话。“你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是吗?”也许我们可以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然后照常过日子,直到我死去。“你出什么问题了,丽比?”无论如何,我都决定不叫保罗过来。我告诉自己,他可能正在去耶鲁俱乐部或茶点店的路上,或者忙着款待他的某个对冲基金的投资者。(而且,我喜欢玩这个游戏,等着看他能否通过双胞胎的心灵感应察觉到我的悲伤。当然,我其实对所谓的心灵感应持怀疑态度。)等我终于能从地上起来,就从药箱里找到汤姆的安眠药,吃了一粒之后,我决定再来一粒,接着啜泣着疯狂地吃掉了一整袋巧克力曲奇,然后眼前越来越模糊……

醒来时,我的枕边流了一大摊口水,手机铃声嗡嗡作响,我终于在沙发坐垫间找到它。

“早上好,保罗。”我有气无力地咕哝着。天还黑着,但保罗是那种所需的睡眠时间不超过六个小时的疯子。自从开始服用安非他命对抗疲劳,他的睡眠时间只要四到五个小时。

“怎么了?”他问,好像是我打电话给他似的。(或许真有双胞胎心灵感应现象存在,但别指望我公开承认。)

我思考着要不要问他是否想听坏消息。但是即便安眠药还在影响着我,我仍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还无法告诉他,还不行。我能听到他的双胞胎儿子托比和麦克斯玩耍的声音,保罗的声音听起来很爽朗。而这消磨生命的肿瘤会把我们与父亲的三人现代小家减为两人——这样的消息我需要当面告诉他。

“汤姆是同性恋。”我说。

保罗突然呵斥道:“查理,起床!”查理是保罗的伴侣,他不习惯早起,想必此刻躺在保罗旁边睡意正浓,“你得听听这个!”

“这是你的第一反应?”我说着,酸咸的眼泪刺痛了我的眼睑。

“丽比,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很惊讶。他怎么能对你做出这种事?你还好吗?”

“不好,我承认。我现在的处境相当糟糕。”

“噢,丽比,”他轻柔地说,“我也讨厌芝加哥。要不你搬到东海岸,比如曼哈顿共和国?你会开心很多。”

“保罗。”

“布鲁克林?”

“保罗!”

“我很抱歉,丽比。我开玩笑是因为心里真不好受。你知道我多么理解你的感受。所以就这么发生了?他怎么说的?你怎么说的?”

“是的,发生了。”我痛苦地说,“我差点用叉子扎伤了他。”

“你疯啦,我就喜欢你这样!虽然……”

“虽然什么?”我急切地问道。

保罗犹豫了片刻:“汤姆还好吗?这对他的打击肯定也很大。”

“汤姆?”我说,“混账汤姆还好吗?”(我记得母亲不喜欢我们骂人,所以我尽可能减少使用脏话,以此尊敬记忆中的母亲。)

“丽宝,你懂我的感受。”

“别叫我丽宝。”当晚汤姆以为我已经知道,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他是gay,真让我难受。于是我回答道,“汤姆还好。”

“很抱歉。”保罗用一种我们得重新审视这个话题的口吻说,“现在你打算做什么?”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我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才看清时钟的指针。还有一个小时就得赶到办公室。当然,我可以请假待在家,但那样就得在这个撕碎我心的男人与我一同生活过的家中整日哭泣。而我刚得知自己已经病入膏肓,实在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要是我丈夫无意的坦白将我置于死地,那我真是可悲至极。

“我去洗个澡,然后穿衣服去上班。”

“不是吧?叫杰姬给你放假。老公出柜这么大的事,哪里是用一个星期就能调整好心情的?一个月都不够。”

我捋了捋工作日程,其实就是杰姬的日程。她是某全国性大型传媒公司广告部主管。公司业务涉及全美广播、电视和印刷出版。上午八点四十五分她要和一个出版商吃早餐;十点、十点半和十一点要和销售主管们进行电话会议,我得协调跟进;然后在里兹酒店和执行总裁一起吃午餐,时间比平时稍早一点。这时候我有一小时休息时间,虽然我得去取她今晚参加乔弗里活动要穿的长礼服,但我也可以差遣别人骑车去取,就是那人得够聪明,不然把长裙绞到车轮里可就惨了。

我得癌症了,再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又好像头一回意识到。手指触摸着肚脐左侧绷带和纱布覆盖的地方,我感到胃部一阵阵绞痛。如果说肿瘤已经切掉,可是我仍有癌症,那是不是意味着肚子里还有很多恶性细胞?难道它们已经迅速蔓延到身体的其他地方了?就像一个个微型研究员那样努力分析哪里适合开发培植肿瘤。

其实肿瘤长在哪里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下一秒就可能死掉。如果我告诉保罗,他肯定会说我们活着的每一秒都在走向死亡。不过,正如我说过,我还没有准备好把癌症的噩耗丢给他,为了他保持心理健康,当然还有我自己的。我需要几天时间重新整理一下已然变成荒漠的心灵空间,然后才可以告诉别人。

若是能告诉汤姆多好,想到这儿,热辣的眼泪唰地涌出眼眶。他和保罗不一样,不会立马提出我还没准备好去接受的应对策略和建议。他会握着我的手,直到我停止哭泣,他会问我接下来想做什么——只有当他问我时——这一问似乎总能为我指明方向。而现在,我的生活里已经没有汤姆了。

不管怎样,保罗是对的:我应该休息一段时间。但我要独自处理。

保罗没有意识到,我的痛苦很大程度上源于比我破裂的婚姻更加严重的事,他还在想着汤姆——“其实我一直对汤姆存有疑虑,如果这对你有帮助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