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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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丽比。你疯了吗?”洁西说。她环顾我的公寓,四下空空。我原本做好准备一整天守在这里,打理“死亡—离婚甩卖”,结果一位室内设计师带着搬家货车和几个壮汉一早就来了,差点把所有东西都清走。“这确实是你的?”设计师不停地问。很显然,把斯堪的纳维亚精工家具当作救世军慈善组织的廉价商品变卖,明摆着不是正当生意。虽然我的最初目的是把公寓的一切都清空,越快越好,但意识到设计师其实有能力支持一下我的慈善基金计划,索性结算时我多收了她一千美元。于是她再没问家具是不是我的。

假如知道门外是洁西,我就不开门了,还以为是另一个买家。

“说真的,”她吃惊极了,“我觉得你应该去看咨询专家。比如,今天就去。”

我顺着洁西的视线看到地上一团团的灰尘球,不到一小时前,那里还是乳白色的组合沙发。

“或许吧!”我应允道,然后打量她的时髦装扮,“不过我可没有头上插根羽毛,手里提个美洲驼皮做的手袋。”

“是鸵鸟皮。”她耸耸肩膀,“我一直给你打电话。那天晚上的事,很抱歉。但总是逃避,根本无法让一切好起来。”

“我没想要让一切好起来。”

现在轮到她盘问我了:“虽然不敢相信,可是你的公寓变成这个样子,我不得不信。你的家具哪儿去了?”

“我在重新装修。”我回答,难以抑制脸上的微笑。

“丽比,这可不行。那些家具对汤姆意义非凡。”

“只可惜我们的结婚誓词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了。”我大笑起来,虽然这笑很干很空洞,“另外,你我都知道这里大部分的东西都是我支付购买的。我认为我有权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想是的。”

“汤姆住在你们家?”我问。

“是。住一小阵儿。”她四周环顾想找个地方坐,但仅有的选择是一张咖啡桌——一个长形的玻璃字母,又丑又站不稳——还有地板。“想出去抽根烟吗?”

“好。”

我还没把露台的组合桌椅卖掉,所以我俩就坐在藤条椅上,面对面。洁西开始抽烟。她几年前就想戒烟,主要是因为奥莱利很讨厌烟臭味,但她仍然每天抽几次,还说等怀孕后一定戒掉。然而,印象里她总是推脱怀孕的事,而且她还大我两岁。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说。

她吐出一缕轻薄的烟气,答道:“不是。我上周才知道。但以前怀疑过。”

我脸颊抽搐了下。洁西都有怀疑,而我呢?

“噢,丽比,你的表情,别那样。”她说着,把抽了一半的烟压灭在我给她拿的小杯子里。她不喜欢一次抽完整根烟——或许为了显得优雅。“并非我正巧看见他钻进同性恋酒吧。”

“那是什么?是什么?”我说着,泪如泉涌,真是讨厌。

“老实说,我也不确定。只是觉得……”她望着公寓车库的金色拱顶,“我老是觉得汤姆有一点爱麦克。”她指奥莱利。

“你觉得吗?”我一面问,一面用手背擦眼泪。

“呃,是的。”她大笑,“我和麦克提过一次,他听了特别不安,所以我再也没提起过,但我觉得他私下里也认同我的感觉。汤姆告诉他时,他很受打击。我是说,就好像你身处黑暗,麦克在漆黑洞穴底部拿着一把功能正常的手电筒,可是拒绝打开它。我不是说他有同性恋倾向。”她快速补充,或许心里想到了保罗。

“我明白,”我向她保证,“相信我,我明白,你以为你了解某人……”

“但你发现其实你并不了解,一点也不。”她说,然后又到包里掏烟。

我几乎要憋不住了。身体里有一部分很想把患癌症的秘密卸载了,像有一把铁钻压迫着我胸口。但我绝不想让洁西告诉任何人,也就是要她和我一起承受被铁钻压迫的痛苦难耐。

“洁西,我想我们还会是朋友,只是我计划离开芝加哥,可能近期不会回来了。”

洁西正准备点烟,听到这话,把烟放到桌上,挪坐到我身边:“丽比,我爱你,但有时挺担心你的。”

“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说?”

“好吧,你怎么就认为地理界线会妨碍咱们的友谊?我们已经是多少年的朋友了?”

我在心里数着:“至少十二年。”

“没错。”她双臂环抱着我。我试图显得没那么僵硬,就像我说过的,我不太喜欢汤姆以外的人碰我。“奇怪的事都会过去的,你知道的。有一天你会清醒过来,不再跑去汤姆公司出洋相。”

我皱了皱眉头:“我没有出洋相,只是想让他知道我们的婚姻正式结束了。”

“随你怎么安慰自己,”她打趣地说,然后从侧面又抱抱我,“但说真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知道。”

“谢谢你,洁西。”我有点泄气,“希望这是真的。”

洁西走后,我开始打包公寓里的东西,大部分都堆在地板上(除了卧室的东西还都保持原样——我实在不想让任何人进卧室,去墨西哥之前也需要有个地方睡觉)。我会寄几件到保罗那里,其余的就扔了或捐掉。

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趴在床上翻起了婚礼影集。汤姆,身着光鲜笔挺的西服,却不需要操心两年时间才还清西服所花费的信用卡支付;我,身着母亲结婚时的婚纱,虽然加宽了一点,但仍然华丽优雅。我们疯狂笑着,脸颊圆润饱满,一看就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而现在已然不同。

保罗是对的:那时我们太年轻,无法对人生的重要决定负责。我当时也许过于幼稚,很多事想不明白,没有意识到他可能会变成今天这样。但我确信,他内心深处一定——一定有预感,某一天他会背叛我,但他还是娶了我。我不瞒你们:想到这里时,真想杀了他,毫无疑问,杀了他。

又翻了几页,视线停在一张抓拍的照片上。汤姆和我站在市区马路中间的路牙上,左右两个方向的车辆繁忙穿梭,婚纱的裙摆铺撒在水泥路面,好像我们在和汽车告别。汤姆一面扶我向后仰,一面亲吻我;而在我头部正后方,一辆公共汽车正朝我们冲过来,虽然由于速度和距离的原因,车显得模糊不清。我最初看到照片时,觉得非常赞。好赞!就好像,看啊,我们的婚姻如此坚固,两吨重的城市公共汽车都无法摧毁它!

那个女孩,无法想象公共汽车很可能瞬间将她碾轧,她相信未来的生活将伴随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和永远爱她的丈夫。

我再也认不出她了。我好奇自己是否真的认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