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梦想延续

全世界有超过70亿人,两个人要撞大运才能遇到一起,生出一个……就是说,生出来的那个可能再出类拔萃都不为过。这么多年来,我至今记得他出世的那天。十个手指,十个脚趾。我们押中了王牌。复活节小兔、圣诞老人和牙仙子统统在那晚光临小镇;街道何止是以金子铺就,简直堆满钻石和玛瑙;成千上万颗星星点燃夜空,却无一能像那漂亮的男婴一样发出那么耀目的光辉。儿子,爸爸为你采来了梦想。博客:《摘星星的男孩》

我听人说很多作者在写书、写那些会拖住他们一阵子的章节时,障碍重重,寸尺难进。但是,遭遇这种困境之前,他们真的闯过了第二章第二段吗?尤其当第一段的内容是抄自他们自己的博客时?

因此,我躲开周末,努力写作。我好像看到阿加莎·克里斯蒂[1]坐在一家小驿站的壁炉前,手旁摆着一杯热威士忌酒,灵感从脑中喷薄而出将她推向下一页。然而,幻想蒸发,那田园牧歌般的小驿站就只像周末对我的一点奖赏,我发现我其实是在英国东海岸的一间Wetherspoons酒吧,手头是从一英镑店买的整套十五支坏笔,诅咒着自己没有伴侣分摊“两道主食七英镑”的特价菜。

你看,在准备要讲述我们的故事之前,我当真从未想到过,诸多方法中先写死者是较为简便易行的。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会从爸爸写起。写活着的人复杂得多,处理起来还得考虑别的人和感情,考虑别的有待存续的生命——远不止这孩子的。而我真正想要写的,即他的出生,忽然显得如此困难。

这孩子的妈妈与我分开已有十年光景了,但她如今仍是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她栖歇于那个角落,在那里我们三个将永远被交织、纠结和缠绕在一块。但我在此写的,只能是从我的观点和视角出发所见的我们共同走过的旅途。

试图回忆有孩子之前与伴侣共度的日子,感觉奇奇怪怪的。一切都像是已经远去的整整一生。你想想,在有他们之前,你俩曾如胶似漆、形同一人,这是多么难以理解啊。那时你们成天都干了些什么呢?当夜晚来临,工作结束,你们是怎么打发时间的?你们聊些什么?

2000年1月,新千年伊始。正当子时,夜空烟火绚烂,大本钟最初的钟声在人们的耳畔鸣响,我隆重地向她求婚了。

但我并没有那么做。

我是打算那么做来着,但我从不善于炮制惊喜或秘密,所以我提前六天,在圣诞节求婚。老实说,我很紧张。结果那天上午,我们交换了礼物,她买给我的东西比我买给她的多好多。我感觉很糟糕,就把戒指给了她。14个月后,我们在3月里冰冷落雪的苏格兰结婚了。亲朋好友前呼后拥,将我们团团围绕,无论最终怎么样,任岁月流逝,那天都是个好日子。也许是所有日子中最好的。

然后我们去泰国度蜜月。自打1989年去科孚岛那次难忘的“孩儿们假期”,这是我的第一个(而且,正如后来之事所证明,也是最后一个)美好假期。我很喜欢泰国。我相信它如今变得不一样了,但那时它真的是个“微笑之岛”,我的体型在那儿备受敬畏。而在英国老家,我只是又一个超重的男人,懒到都不想在住处附近的任何地方锻炼,还吃得太多。但在泰国,一个像我这样身量的人简直是个奇观,我们所到之处,我都觉得自己如临格列佛王国。事情其实是这样的,那时的泰国人会把随便一个体重指数(BMI)在35kg/㎡及以上的人抬举到“富裕地主”身份。我最后达到了那个标准。

起初的兴奋和自信膨胀一旦消退,我很快发现,那么一个头衔除了让你每次逛商店都要为你出众的新娘付两倍的钱,可没带来多少特权。因此,富裕地主把大部分蜜月时间花在了人行道上,或在街头巷尾躲猫猫。

两周后我们及时赶回家,等来Debenhams百货公司照婚礼礼单把礼物送上门的卡车。婚礼礼单,曾是(至今也还是)一个多么怪异而精彩的概念啊。虽说它很可爱,能确保你拿到想要的礼物,而我也感激非常,但它仍一直困扰着我——迄今为止在我的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些日子,我在这世上的最佳拍档却给我买了个有盖的大储物箱。还有,我至少知道埃及棉[2]是什么样的了。那玩意,加上一个瓷质炖菜锅,意味着我已跻身这辈子不可能跨越的成熟阶段。那只能代表一件事,就是说,我们该生个小孩了。

回头想想,我们没有留给自己很多时间享受婚姻生活,便做了这决定,不过我记得几年前我们就起了意的。我抽烟,喝酒也不少,而且在泰国人眼中,我看起来不仅坐拥曼彻斯特的一半,还把这半座城市吃没了。就这么说吧,我那时认为事情会缓一缓。但它们没有。

妊娠期还算顺利,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但公道地说,在我,它从未真正进展得很好。我们第二次贷款,买育婴杂志,每天让亚马逊网站的一本新书——奉上关于我们似乎从未听闻的所谓“分娩”现象的新鲜见解——降落到家门口的擦鞋垫上。我们还编制了一份没完没了的清单:“我们更爱听书上那些陌生人的意见而总是忽略自己亲娘和岳母的建议,有时候还顺便看她俩谁更像个澳大利亚人。”哈,好吧,没有任何人比一对头胎夫妻更盲目自负了。反正我俩真的都一头乱麻。早二十个月前我们对婚礼一无所知,如今却双宿双栖,还有一个煎饼用的法国重彩平底锅。我到处搜罗婴儿车和车用儿童安全座椅。我们还过得去。

和家中其他每个人一样,我曾想我们会生个女孩。(我希望我没有扯得太远,读者们看到书名,大概自己就能明白后来结果怎么样了。)我们家罕见女孩,我自己和我三个兄弟就是证明。目前为止,孙辈都是男孩。即便没有别的迹象,按普遍情况,我们大有可能生女孩,许多声称可以从腹部的隆起形状判断的人也那么说。我想,在内心深处,我也想要个女娃。我单纯地认为姑娘家会懂得照顾她妈妈,出落得自信满满、活泼开朗。但男孩……男孩没准就把父亲所有的不安全感继承了去。

作为一个男人,我对生活中为数众多的事情都感到没有把握。有些时候,处境会压垮我,而要像一根细小脆弱的针去对付生活厚实的纹理,其绝对的复杂感可能会把我的脑子炸开。然而,没有什么可以和我身为堂堂男儿发现自己身在产房时所感到的手足无措相比的了。“纯属多余”这个短语假如是为某人生活中的某个特别时刻而发明,那说的就是我的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