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家庭事件

当你看着自己的孩子睡觉时,会有什么东西诡异地让你昏昏欲睡。过去许多年我经常那么干,去他的房间迅速地向他道晚安,而且在觉察到自己这么干之前,我已经到那儿几分钟甚至几小时了。我只是静静地观察他、认识他。岁月流逝,他睡觉时房里的背景也许有所变化,从夜明灯的光芒和长久遭人遗忘的摇篮曲的旋律,变成iPad待机时忽隐忽现的亮屏和一个放得远远的金刚战士的喊叫和叮当响,但他脸上的安详与沉静大体还与原来一样。醒时的闹腾和紊乱无论怎样喧宾夺主,往往在他入睡后就成了遥远的回忆。不见了愁眉紧缩,不见了焦躁的迹象,只有一个小男孩躺在他自己与世界的和平里。

然后,数小时之内他将醒来。不需要按掉闹钟打打盹,不需要再来五分钟回笼觉。这孩子总是急迫地从睡眠中弹开眼帘,那劲儿并不每次都能让隔壁卧室里的我们欣然赞赏。回头想想,我觉得那是作为一个孩子的最常见的瞬间之一。他睁开眼睛,把被子掀到一边,溜下床来。用不着怀疑,今天就是“这”天。有一个世界要去发掘,有一场生活要去展开。每一个清晨,印刻在他脸上的都是那个无可疑议的认识:今天,就是今天,必将是他生命中最好的一天。永远如此。今天星期几并不重要,没准是星期一,但它总会是那最好的一天,毫厘不差。

我们何时丢掉了这种认识?

博客:《摘星星的男孩》

我琢磨,人生中开头的十二个月这孩子一定挺孤独的。我们是朋友当中结婚最早的,两人的家庭都远在数百英里之外。很幸运我比较小的弟弟住在附近,他很快就适应了“史上最佳叔叔”这一人生新角色。那时他尚无自己的孩子,但他是个天生的家长,总能以一种别人只能依样画葫芦的方式摸准这孩子的脾性。

我们有时会去探望我们那大家庭中的其他人——在北威尔士或苏格兰。他们也南下伦敦来看我们。看到他们我总感觉很好,当他们对穿在这孩子身上、为这场合买的不管什么新衣服而柔声赞许他时,我内心涌动着骄傲。他又长高了!他看起来多像你们俩啊!他的发色难道没有变浅吗!

他们有空时会多待待,把看望变成几个小时,次数一多,我们大家就发现,情况变得更明朗了——这孩子没怎么达到我们在他的年纪都经历过的发育阶段,他站不起来,也不会爬,不会牙牙学语。有人一直给出他们觉得会让这一切大为改观的亲子建议或观点,感觉他们通常是说他饮食过量,甭管他,让他哭去,他很快就会停的,或把玩具移到他够不着的地方,他终究会自己抓到的。

我现在明白这些指导都是出于爱意,如今我去拜访刚为人父母的人,甚至会发现自己也会不自觉地这么干。我们多么快就忘了,所谓不必去太管着新生婴儿而只要顺其自然是什么意思。每一代人似乎都认为下一代太娇生惯养,太被照顾——如果我们敢说的话,是因为被爱得太多?

听上去,我对自己深爱的朋友和家人的这番描述似乎太过残忍,尤其是当我知道他们无非是想把问题搞清楚的时候。一切都好,他们会说。你兄弟到二十二个月大了才会走路,你祖母的妹妹过了第二十个生日才不会老哭个没完……也许我对于这些事情的记忆,道出的更多是那时候我的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不放心。有时候,我感觉他们的存在好像只是为了突显我自己的弱点。我知道的,我更可能斩获“年度后进生”而非“年度父亲”的称号,但我尽力了。

我认为这桩“疑案”最棘手的部分是没有诊断支持。我有种直觉,事情也许不太对头,可我确实无从着手。有一类家长,他们让爱遮蔽了判断,不想接受可能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实。他们反其道行之,矫枉过正地寻找别的理由来解释出了什么事,而那必然会意味着将两个业余的家长带入问题中心。

我能想起第一次听到某个词被提出来是什么时候。自闭症,如同想象一个没有我孩子在其中的世界。一个我从未真正知悉里面有什么东西,也从不认为当真会影响到我的另一种世界,所以我可以愉快地漠视它,这感觉也似乎挺奇怪的。

是我的一个兄弟首先说出这个词的。他是一位班主任,和我是双胞胎。我们兄弟几个大概在同一时期都有了孩子——我大哥先有了两个,然后,一年内我这孩子出生了,几周后相继而来的是我那双胞胎弟弟的儿子——他有一头耀眼惊人的红发,跟性子很配。自打这红发男孩降落人间,可怜的奶奶为了她那迟迟不肯赏脸的孙女又得等上几年了。

虑及各自的爸爸是双胞胎兄弟,年龄又相近,我猜想这对堂兄弟不可避免地会成为朋友,但好玩的是,他们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是多么不同啊。那红发男孩的发育情况似乎只是该当被射中的靶子,只是拿来勾销的清单,完了他家就可以倾力去对付正儿八经的生存事务。我估摸我这孩子好像更被动。但只要他想,他最终也能到达,他只是需要时间。

如果他曾遭遇过什么使他分心和病态的东西,现在这些东西也都消失了。带着长年累积的认识去回首当初是困难的,因为那时我对那玩意儿一无所知,若非如此,我没准能更早就锁定问题之所在了。然而,一切看似都很容易解释。口水流得过多,是因为他在长牙或他喜欢把东西放嘴里;不会爬是因为有些婴儿就是不会,他将来直接能走;他执拗,他妈妈跟他一般大的时候还不一个样。

是的,我感觉到我的儿子与众不同,但我和我兄弟们比起来也不同。我们成长期间,他们个个懂得耍酷,他们才是永远求着我去踢足球好让他们有个守门员的人,他们才是率先试过被拘禁的滋味和早早就有女友的人;而我安静、孤僻,终日躲在房里看书,做白日梦。我接不住一个球,至今还系不好球鞋鞋带;我甚至到了十九岁才知道要坐在马桶垫圈上而不是它的边边上。我想我就此埋下了这孩子在早些年表现出来的差异的伏笔。我有点异样,所以他也有点异样:所有跃出正常范畴的东西,无非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事情发生在我的双胞胎弟弟的车上,其时这孩子约莫两周岁——我想是。我忘了我们要去哪儿,反正两个孩子都给放在了后座上的车用儿童安全座椅里。两个爸爸爬进后车门,一边一个,扣紧孩子们的座椅绑带。红发男孩已经扣紧他自己的了。即使在那年纪,他也有了要自己动手做事的独立性和渴求——到四岁时,他会跑出屋去侍弄园子、浇灌草坪。而我这孩子在车里离他甚至不足一臂之远,但在那片刻,他看上去就仿佛是一个远在他方、自成一体的世界。我不觉得他注意到了安全带,更别说想法怎么把它拉出来围到身上;这件事他到今天还搞不定。他就那么一动不动,没搭把手,或稍稍倾斜方便你给他把扣带拴在一起。总像第一次发生一样。我想如果早期有什么迹象出现,那就是这种好奇的缺失、想要知道或学习的需求的缺失;而这些是大多数孩子在每个清醒时刻都会或多或少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