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鳄鱼的朋友

前几天,我带这孩子去了儿童与青少年发展中心——名字叫得挺时髦。这地方是一个一站式服务点,有一个窗户色彩俗气、样式设计得过奖的环保屋顶,你可以到那里咨询自己孩子的健康问题、社会关怀问题和教育问题。在那儿,你有机会碰到你在职业治疗班或家庭帮扶组织见过的人。整体而言,我乐意见到其他那些家长,因为与同病相怜者交流是件好事。但说到这一点,也有让我震惊的地方:他们有些人是混球。

我知道有些混球已经被世界终结,但由于某些原因,我认为我见到的这个团体却被豁免了。然而也不对,我最后发现,需求特殊的孩子的父母总有一定比例是混球,这在所有地方都一样。

有一天,在接待区(大家都是那么注意着孩子们在那些彩色窗户上的样子)坐下来的时候,我瞧见在物理疗法班见过的一个女人和她的儿子。“太高兴在这儿见到你了。”我玩笑着说。我至今再也没有那么滑头过。然后一切就开始了。

“我们永远都在这里,不如搬进来算了。这都是本月第三次了。他们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她冲口说道。当她显出咆哮的势头之际,我意识到已经太迟了。我发现自己不机警地又陷入一场“王牌倒霉孩子”游戏。

解释一下,“王牌倒霉孩子”是给某些家长玩的,这些人会拿自己的孩子和你的孩子比,比谁更“无能”,并把这变成一种竞赛:

“哦,你的杰西卡一晚睡三个钟头?好吧,我家詹姆斯要能睡一个钟头我就笑掉大牙了……”

“……你每天早上要花55分钟才能让你家孩子准备好去上学?这有啥,我们得从头天开始准备……”

“……我准会看到你有一天插着饲管羊痫风发作人见人怕……”

王牌倒霉孩子。我不知道人们为何会这样。或者,也许我知道:有些人纯粹是在发泄他们的失落,但另一些人似乎不止于此。我们都希望我们的孩子样样最棒,都希望他们前途无量、大获成功。而当现实是你的孩子不可能成为首发阵容的队长或在学校合唱团里独奏,你就会受到打击,有时候只好扒拉出他们无可匹敌的某件“本领”,即便那意味着宣称他们是最精通无能的小丑。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刻薄,但我这么说很可能更多是针对我本人以及我的不知足,而不是针对别人。许多家长遇到的情况比我的糟,要处理更棘手的问题,我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只知道,我恨“王牌倒霉孩子”游戏。所以如果你是那些“玩家”之一,请住嘴吧。曾有家长在我的脱口秀演出结束后来找我,说他们觉得自己就是个骗子,因为他们的孩子其实“只有一点点自闭症”;也有的跟我说,他们感到歉疚,因为他们的孩子“没那么糟糕”。

真的,这种事不是竞赛。谁不能赢呢,哪怕只是一次?

博客:《摘星星的男孩》

星期一上午,9点45分。游戏治疗。儿童与青少年发展中心。我想那是我们头一次踏进那栋楼。一个没有它不包罗——儿科大夫,治疗师,外科医生,心理学家,健康的访客,社工,护士,特殊教育需求小组,统统在这——的世界,想想就怪。我一直有个想法,以为里面所有部门都密切合作,共享特别病例和信息。

彼时,这孩子五岁,我不知道一年又一年我们最终会在那栋楼里耗掉多少时间,不知道我们会在那里进出多少间会议室和咨询室,不知道我要去多少不同的楼层,或要给前台递送多少注明“紧急——亲自处理”的信封。即使到现在,我们每星期也至少要与这些事打一次交道。我可能偶尔会唱衰体制,但很多时候这也许是我对自己的提醒:那地方能帮到我们,我们是幸运的。找到帮助,往往可能是最艰辛的一步。

人生的博彩真是有意思,对于有些家庭,那座楼怎么会只是他们每天早上开车送孩子上学时经过的一栋匿名建筑,而他们甚至连它的用途都不知道?而对于另一些家庭,它又怎么会是他们的生活景观的中心,好消息坏消息大多都从其而来?

然而,在那星期一的上午,我们初次造访那里,我不确定可以期待些什么——至少,我本人之前的治疗经验已使我疑心重重。我出院后还找过好些开业医生,他们个个绞尽脑汁想从公司大方替我给付的健康保险中多分一杯羹。有个叫萨曼莎的女人,优雅得难以置信,她在伦敦中部的贝克大街有一间办公室,对我和我妈妈的关系似乎怀有一种不健康的幻想。有个叫马丁的,说他见过许多从北部来的患者,因为他们在带露台的房子里长大,而这些房子彼此间隔紧密使人产生巨大的压迫感。还有个叫格莱米的男人,他办公室里有一个涂满不同的褐色图形的藏衣柜,每次会面他都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我不先开口他绝不会说一个字。他不说话,但每一两分钟就从喉咙深处发出轻微的喉音。我并非天生的暴徒,但我没法告诉你,我那时是多么想揍他。

派给这孩子的游戏治疗师叫弗兰西斯,一个来自爱尔兰的快活女子,一见面就让我感到温暖。我有时见人就使劲地琢磨他们为什么干现在这种工作,但遇到像弗兰西斯这样的,我可以马上知道答案,因为他们热爱自己的工作。她在接待室见我们,然后陪我们上楼到会议室。一进去,我们就看见后墙那边的桌子上摆满了玩具。这孩子径直冲过去,我和他妈妈把他往回拉,总挂在嘴边的“别碰”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别碰”,这个词在超市的每一条过道上都伴随过我们,在一个个朋友家里的墙壁之间都回响过,在候诊室的每一面墙上都跳动过。“别碰”,这个词后面总是跟着想掰开他紧攥着什么东西的小拳头的动作——你就是蠢才会把那东西放在他够得着的地方。年复一年我们越来越善于说“别碰”了;这孩子的妈妈反应比我敏捷很多,但时不时地,我也能在他把一只瓷金鱼吃进嘴之前拦住他。

“没事的,”弗兰西斯说,“让他自己玩,我也好先跟你们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我要和爸爸妈妈说会儿话,”她又对这孩子说,“你随便玩吧,想玩什么玩具都行。”

得到完全的许可对这孩子是件新鲜事。他踉踉跄跄走向玩具,抓起一个鳄鱼布偶。本能般地,他将一只手伸进鳄鱼,上下移动,让它的嘴一张一合,用它去撕咬别的玩具,自己一边呜呜嗡嗡地叫着。弗兰西斯不动声色,只是一直观察他,同时问我和他妈妈一些每个医生在第一次会面都会问我们的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