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有他罩着你呢

最近,这孩子更经常感到疲劳,在学校频繁打瞌睡,走路的样子也更扭曲了。

在和他的老师谈过之后,该要来的还是来了:明天他将第一次坐轮椅上学。尽管我一直清楚这一天迟早会来,但我以为也许要再过几年。我有点受打击。这是对未来会如何在我们最没料到的情况下潜伏而来的又一次警醒,随之产生的则是我们的恐惧,对未来还可能会发生什么的恐惧。

我记得带这孩子去配轮椅的情景,当时我难过得不可自持。我痛恨那家店。没错,他的步姿是奇怪,但他挺过来了。没错,他一走远路就累,但我们大人的肩膀和背是用来干什么的!我们不需要轮椅。轮椅是给别人用的。

不过有时候,我们会将自己的担忧和想法强加给孩子。其实呢,当初走进那家轮椅适配店时,这孩子简直爱上了那里。在他看来,那就是世上最棒的自行车店。选休闲款还是要越野的。铝车架,防刺穿的轮胎,试驾。一个技术员给他示范坐在轮椅上怎么打旋。他永远骑不了单车,除非是三轮的。轮椅就成了他退而求其次的最佳选择。哪个小男生会不想“骑车”去学校?

所以,他对明天兴奋得很。他迫不及待想在其他孩子面前炫耀他的轮椅。他向我下达了他对其他孩子的指令——可以推他,但得先问过他!他一直在练习旋转(一只轮子往前推,另一只往后拉——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准备要引人注目、旗开得胜。但我毫不怀疑,当他被人推着在操场上转悠,一边从自己的教皇专车上朝渴慕的信众招手的时候,他只会歪歪斜斜地躺着。

上周这孩子崩溃了一次,副校长跟我说,一个有大脑性麻痹症的孩子,不能因为不想被抓住就没命地跑。我当然也一点都不希望他还会那么做,但是……

像风一样奔跑吧,我漂亮的孩子,像风一样奔跑。

博客:《摘星星的男孩》

学校舞会过后的一阵子,我试图重建舞会上的那种声与色。我会漫不经心地在音响上放那天的舞蹈配乐《我被打倒了》[1],希望这孩子再来跳上一段,可是从未如愿。我会把休息室里的灯开开关关几次,想着他可能会秀一段太空步,但还是妄想。那个下午与生活中许许多多的美好记忆一块远去,成了一个瞬间。我知道我该换一个角度去看,去领略那天我见证了的欢乐。

家里饭桌上与这孩子有关的文件渐渐堆高了。我倒不是有意让它们堆高的,那些只是一大宗报告——教学心理学家的报告、言语治疗师的报告、物理治疗师的报告、咨询师的报告、专门治疗报告、特殊教育需求认定报告等等。你似乎总得拿其中一份和另一份对照,所以我告诉自己,并非我天生懒惰才一直没去整理,只不过把它们都放在手头会比较方便些。

舞会过后的几周,我开始重读这些报告。我不太确定我想从中寻找什么,也许我是个搜寻缺失已久对破案可能有帮助的那点关键证据的侦探,也许我只是想找一些关于这孩子的病情的乐观消息,又或想把舞会上那个笑容像玻璃球一样点燃大厅的小男孩找回来——但他已不见踪影。

“大肌肉运动能力弱”,“同理心匮乏”,“小肌肉运动能力弱”,“躯干脆弱”,“目光交流少”,“步态异常”,“挑衅行为”,“感官障碍”,“协调力差”,“内八字脚”,“言语逻辑力低”,“不自信”。等等。看起来就像由“正常警局”开出的针对所谓异常人士的永无止境的收费表,反复罗列着这孩子做不了的一切事情。这些报告就堆在我们家正中央的餐桌上,堆在我们生活的中心。它们是必须和重要的,这我明白。它们增进了我对这孩子的理解,使我们获得本来得不到的支持和帮助。但它们统治一切太久了,其实它们并不能完全概括他,也没有抓住他的精气神——那些仅仅因为存在于这个世界就会有的奔腾的勇气与欢乐,绝无可能从带有专家电子签名的复印文件上找到。

我弄了个文件柜(其实是把厨房一个大柜子里所有盖不上盖的塑料饭盒清走了,然后文件往里头一塞;只不过“文件柜”听起来更有目的性),开始慢慢把这些报告归档。我不是想藏起他的病症和问题,而是接受它们,然后继续走下去。

一天晚上,我翻看旧相册,还把存在电脑文件夹里很久没动过的手机背景图片重温了一下。结果我发现,那个校园舞会上的孩子一直就在我身边。我只是忘了怎么去寻找他。

婴儿一般的笑脸。酒窝。穿着袜子坐在沙地里。脸藏在亮蓝色的泡泡糖口味冰淇淋后面,龇牙咧嘴地笑。坐在微型铁轨上的小卡车里,脑袋转到后面,边挥手边大笑。在一艘船上,头发迎风飞扬。在家里的休息室搭大理石塔。想吹灭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却有点干不来,结果嘴上掉下一条哈喇子把火给熄了。洗澡后紧紧包裹在浴巾里,手指脚趾都起了褶。给别人都害怕的无峰驼喂食。追赶一只母鸡还抓到了。彻底忧郁的样子。

我知道我在这里写得腻歪歪的。我从没觉得因为看到一些几乎忘记了的照片,生活就会突然变成一个玫瑰花床。但这件事让我领悟到,我能比之前自己所认为的更好地决定此类事情的结果。身为父母,我们应当为孩子营造气氛。对,气氛。假如我自己见到那些照片都不能感到快乐,又怎么能指望这孩子能感受到呢?

几个礼拜后,3月份,我们离开伦敦去度假。地中海灼人的炎热,肯尼亚的野生动物,都不是为我们准备的。我们想去巴萨罗那看看风景,但最后选的是英国南海岸黑斯廷斯[2]的房车公园。

从哪方面看,这都是一个完美假期。我们在游泳池游泳,在拱廊上玩,晚上去俱乐部会所看滑稽表演、吃1英镑两小袋的薯片。薯片能吃多久,我们看演出就看多久,完了再去找点别的消遣。然后有天晚上,这孩子发现了他最中意的游戏:宾果[3]。

我儿子喜欢玩宾果。写下这句话时,我能感觉到我父亲在天上看着我,脸上闪着温暖、满意的红光。每当我和这孩子去房车公园旅行,我都觉得自己和父亲更亲近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好像不是因为那地方是我们还小时去过的。或许是房车休息室里的老旧的煤气炉和家具让我想起了他。或许是因为角色的翻转,即我成了那个喝啤酒的人,而另一个人喝可乐。或许只是因为在房车公园家庭似乎比一切都重要,而他本质上是个居家男人,所以我不可能不想到他。

我们赢了一局,但不是全中,只对了四个角上的数字。奖品是一只泰迪熊,这孩子甚至自己上前领奖。那报号人[4]把顶着个大大的红色封套的麦克风戳到他鼻子下面;我以为他会把话筒吃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