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前夜

每个人都在偷偷打听圣诞前夜沙龙是不是还会开门,萨姆觉得无所谓,他没有事情好做,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不如就待在这里,戴希尔也说要留下来。

萨姆说:“你可以回洛杉矶,或者跟你的家人一起过节吧。”

“你就是我的家人。”戴希尔说。

“这是圣诞节,”萨姆说,“你大概想和你的朋友或父母一起过吧?”

戴希尔说:“但我更想跟你一起过。这是圣诞节啊,你就是我的家人,萨姆。”

他们都是一家人,伊迪斯说得对。客户们也都有各自的家人,戴希尔和萨姆也一样,这些家人很需要他们陪伴着度过失去亲人后的第一个圣诞节。但他们都不愿意离开沙龙,因为在这里,大家都能够相互理解;在这里,他们死去的亲人并没有远离。戴希尔把沙龙装饰一新,圣诞前夕的那天早上,厄多尔多来了,他和麦格尔一起做了西班牙蛋羹带给大家吃。大卫把吉他带来了,他带领着大厅里的所有人和他们已经去世的亲人一起唱圣诞颂歌。几乎所有的人都带来饼干、薄荷糖之类的东西,大家一起分享。佩妮似乎是烤了一千盘辣味果仁,并把它们装在一百个玻璃罐子里拿来了。她还把每个人的名字都贴到罐子上,再画上漂亮的装饰。她一定是忙了好几周,才完成这个浩大的工程。有些罐子装饰得特别漂亮精致,罐身上画着精美的小画——有的是下雪的农庄,有的是冬天的城市,有些则看上去像是幼儿园小朋友的手工作品,胡乱贴着亮晶晶的彩纸和缎带,佩妮把它们亲手交给每个人。大家庆祝着这欢乐的节日,乔什也来了,身后还拖着一个氧气瓶。大卫告诉大家,他已经提前被斯坦福大学录取了,但他不确定要不要去,他和凯莉看上去都有点闷闷不乐。艾米也来给本森夫妇送了一份礼物,但奥利弗今天却有点无精打采。这个圣诞前夕的聚会有些沉闷,但大家都不介意,他们觉得很有归属感。

随着下午的时间渐渐过去,大家也陆续依依不舍地回家了。天黑得很早,戴希尔跑上楼,拆开了一份切达奶酪。萨姆把沙龙所有的灯都关了,只留下圣诞树上的彩灯,然后,他在黑暗中把电脑一台一台关闭。他抬起头,发现外面下起了雪。他再抬起头时,发现梅丽德丝的妈妈正站在门口。

* * *

朱莉看上去就像个幽灵,又像个天使——萨姆在脑海中同时浮现出这两个词。但当萨姆意识到面前站着的是一个真人时,他才想起来,在生活中,他有多少次分不清这种活人和死人的区别了。而在网络上,他又有多少次把活人当成了死人。朱莉白得像雪花、像月光,但不是苍白,而是在散发着洁白的光芒,灿烂夺目。她全身都是白的——白色外套、白色围巾、白色帽子、白色手套,裹得严严实实,萨姆只能看见她的眼睛和瀑布般的长发。萨姆就一直站在门里,朱莉则站在门外,他们通过门上的玻璃看着对方,站了很久很久,但都没有动,甚至连眨眼和呼吸都没有。朱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坚定,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智慧的光芒,那双眼睛多么像梅丽德丝的眼睛啊,也许是这种相似才让萨姆想起了幽灵和天使,而不是什么白色的光。最后,萨姆终于来开门,“圣诞快乐。”他说。

“也祝你圣诞快乐,萨姆。”

“凯尔呢?”

“就我一个人来的。”

“我这里准备关门了,戴希尔在楼上准备晚饭,上来吧。”

“我要见她。”

萨姆见到朱莉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为什么来的。自从梅丽德丝的葬礼之后,萨姆就再也没有见过朱莉。确切地说,自从梅丽德丝的葬礼之后,萨姆基本上就没有见过什么人了,但他知道,戴希尔曾经好几次邀请朱莉来这里,也说要去看望她。戴希尔的父母也说要去看朱莉和凯尔,但都被拒绝了。他们只想自己待着,只想与世隔绝,萨姆能够理解这种心情。这些日子,他也是一样的心情。所以,当戴希尔忧心忡忡、想方设法地要去陪朱莉时,萨姆反而很同情朱莉,不愿意别人去打扰她。但当朱莉此时解下围巾、脱掉外套,直奔电脑前,打开显示屏,好像她女儿马上就会自动出现在面前。

“戴希尔说我们圣诞节应该拆一块好的奶酪吃,”萨姆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朱莉,“你知道吗?他最近一直在做奶酪,我们先上楼跟他打个招呼吧。”他挽起朱莉的胳膊,想把她拉上楼,但她挣脱了。

“我不上去,我不会再进那间公寓。”

“那我上去把戴希尔叫来……”

“你在这里就能叫啊,对不对?这个地方难道没有电话?”

“要不你今天晚上住在佩妮家吧,她的儿子女儿们要到明天早上才来。”

“萨姆,我现在就要见梅丽德丝,然后,我就回家。我不需要吃晚饭,也不需要在这里睡,我只要和我女儿说说话。”她紧紧抓着挂在胸口的那个泪滴形状的吊坠,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凯尔呢?”萨姆小心翼翼地问,眼睛都不敢看她。

“我一个人来的。”朱莉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

“他不想来,他来不来有什么关系?”

实际上,这和萨姆并没有关系。哪怕是朱莉把她认识的所有人都带来支援她,萨姆也不会让她和梅丽德丝说话。但是,朱莉和凯尔一直都形影不离,所以,萨姆怀疑应该是他们为这件事吵架了。

“他不想让你来吗?”

“是的,他一直都坚持自己的想法。”她突然压低声音说,“我才不管他想不想让我来呢。萨姆,让我和我女儿说说话。”

“不行。”萨姆说。

朱莉突然叫了起来。不是那种惊声尖叫,更像是号哭。也不是那种狼对着月亮的号叫,更像是《李尔王》结局时主人公撕心裂肺的哭泣。她站在沙龙的中央,周围是一堆她自己刚脱下来的大衣外套,外面下着洁白的雪花,圣诞树上的彩灯把柔和的光线投射到她的脸上,反射到她挂在胸口的那个吊坠上,那吊坠里装的正是她的女儿,她就这样哭喊着。萨姆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孩,等着朱莉安静下来,等了很久,他又说了一遍,“不行。”

朱莉两手抓住他的胳膊,咬牙切齿地说:“不准跟我说不行!你和她聊过了。我知道,就是这个该死的程序害死了我的女儿。如果你让她外婆安静地死去,如果你从来没有认识过梅丽德丝,那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但没有那么多如果,所以,我们现在才搞成这个样子。你必须让我用这个程序,因为这是你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