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重生

佩妮的情况恶化很快，她一天比一天糟糕。医生当然有很多解释，这种药没有起到作用；这种药能治疗这种症状，但会导致另一种症状；这种药本来有用，但因为另外一个什么原因，她又不能吃，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佩妮年事已高。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她的儿女们在医院、各自的家、佩妮的家和萨姆的家之间来回奔波。总会有人在离开，有人在路上，有人去和医生谈，有人在照顾自己的小孩，有人带来吃喝等日用品，有人在打扫整理萨姆、佩妮的公寓或是沙龙。作为一个独生子，萨姆这时深刻体会到了兄弟姐妹众多的好处。但同时让他惊讶的是，这一切都是以佩妮为核心在运转的，她就像一个皇后，掌管着一个大家族，等着看大家都会带什么给她。大家停留的时间都不长，他们来了，带了东西，把东西放下，又离开，再回来。萨姆觉得有点混乱，但佩妮仿佛已经习以为常。毕竟，这五个孩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复杂的局面吧。

萨姆找了个没人去医院的时间陪佩妮，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陪着她。他最近经常都在医院，不回家，也不去沙龙，就在医院孤单单地坐着，要么陪乔什，要么陪佩妮。在家里的时候，哪怕是他一个人，哪怕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觉得孤单。家里有书，有电脑，有工作要做，有电话要接，有电子邮件要看，有网页要上，有各种死人和活人的琐事需要他时时刻刻去关注。但如果坐在医院的病房里，听着病人沉稳的呼吸，想着那些睡着了的人和昏迷了的人、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还在这里的人和已经离开的人，这让萨姆感到无比孤单。

有一天下午，在佩妮的一个孩子刚离开，另一个还没有来的时候，她突然醒了，而且非常清醒。

“萨姆，你来了呀。”

“是的。”

“看到你真高兴。”

“你感觉怎么样？”

“不太好，你呢？”

“也不太好。”

“可怜的萨姆，我会好的，因为我就快死了。”佩妮似乎是真心觉得萨姆比自己还要可怜，“但你还要这个样子继续生活下去。”

“是啊，但至少我还没有生病。我很难过，你现在这么……”

“这么老？”佩妮说。

“可以这么说吧。”

“你不用道歉，萨姆，你给了我一份很好的礼物。人终将会老死，但你想出了一个克服衰老和死亡的好办法。”

“你说的是？”

“就是‘重生’程序呀。”

萨姆发了一句牢骚，“我正想着是不是要把它关闭呢。”

“啊，为什么？”

“它没有什么用，大家都厌倦了。它做不到大家希望的那样，它让一切都变得更糟糕，而不是更好。”

“情况不是这样的，大家都很喜欢它。你的那些客户在沙龙里的时候，都是那么高兴。”

“它把一切都毁了，”萨姆简单地说，“如果我们从来没有把它推向市场，如果我从来没有发明它，那我也不会永远失去梅丽德丝了。”

“这个程序又不是你失去她的原因。”

“它就是，如果她不是用这个程序和莉薇聊天，那天她就不会正好碰到那场车祸了。”

“唉，萨姆，那只是巧合……”

“更准确地说，”他打断了佩妮的话，“这是惩罚，上帝让我发明了这个程序，却把梅丽德丝从我身边带走了。”

“你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萨姆。”

萨姆已经泪流满面了，“我太贪心了，我利用别人的痛苦和死亡赚钱。我打破了人们对生死的概念，让大家犯错。我骄傲自大，我以为自己比上帝、比命运、比死亡更厉害，我以为我可以打败时间和悲剧。我没有理会科学技术的局限性，我玩弄了上帝。这是人与上帝、自然、命运、社会、超自然、技术的对决，结局都一样，人会受到惩罚。我就受到了惩罚，我现在还在受着惩罚。”

“唉，萨姆，亲爱的，”佩妮说，“你这都是在胡说。”

“真的吗？”他想停止哭泣，但怎么都停不下来，他已经被压抑得太久了。

“坏事总是会发生的，萨姆。凑巧的、可怕的、不公平的、冷血的、我们无法理解的坏事时时都在发生。有时候，你站在一个屋檐下，它刚好就塌了。很倒霉，就是这样，但没有人能阻止它的发生。但你可以让死亡变成不是那么糟糕的一件事，任何人都没有你这样的本领。”

“你连程序都没有用过，你怎么知道？”

“我是没有用过，但我的儿女们以后会用到。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这才是重点，这是你给我们大家的一份礼物。”

萨姆确实不明白。

“‘重生’程序不是为了活着的人，萨姆，它也不是为了死了的人，它是为了那些快要死的人。你知道有多少葬礼其实也不是为了死去的人，而是为了活着的人吗？”

萨姆知道。

“这个程序看起来好像是为了活着的人，但其实是为了那些快要死的人。你让死亡不再是一个悲剧，萨姆。这难道还不是奇迹吗？他们不再那么痛苦，不再那么悔恨了，他们得到了永生，你明白了吗？你知道临死前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吗？就是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还要看着你的亲人受到痛苦的折磨，你知道你即将抛下他们，你知道你自己的痛苦很快就会结束，但他们的痛苦还会十倍百倍地增加。你觉得，现在到底是处在梅丽德丝的位置还是处在你的位置比较轻松？当然，当你死了以后，你的亲朋好友们还是要独自面对痛苦，而你不再陪伴在他们身边，这才是一个人临终时最痛苦的感受。你看看你做了些什么，萨姆。你改变了这个规则。我现在知道，我死后，我还可以通过那个程序去安慰我的孩子们。我知道，他们不会彻底失去我，他们会更安心、更宽慰，我也一样。我可以真正地跟他们道别了，大家都不用心怀悔恨和歉疚。我们可以把这最后的时间用来一起欢笑，而不是抱头痛哭。你帮助大家道别，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礼物。你帮助大家放手，也让我放手，我能够放手，我也会放手，因为我知道，我以前还没有说完的话，以后还有机会再说。”

“你以前没有说过的话，你以后在程序里也不会说的。”萨姆打断了佩妮的话。

“所以我现在要把它们统统说出来。”

* * *

萨姆上了楼，乔什发现萨姆脸色十分难看，“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