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

乔什是在晚上去世的。当萨姆的电话在半夜两点半突然响起时，萨姆把它扔给了戴希尔，让戴希尔接。虽然白天乔什才说，他死了以后允许萨姆和他继续聊天，但萨姆还是无法亲自接听这个电话，他盘腿坐在房间中央，放声大哭。戴希尔陪他坐了一会儿，也是泪眼汪汪，然后，戴希尔上班去了。戴希尔曾经跟乔什的爸妈保证，等到乔什去世的时候，他会负责打点葬礼的一切安排，现在，是开始的时候了。他打电话，发电子邮件，在网上贴出这个噩耗，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和乔什悲痛欲绝的亲朋好友们聊天。然后，他又在楼下做好了守灵的准备，买了各种食物和饮料，摆了足够的桌椅板凳，还挑选了适合的乐曲，放好了银质的餐具、餐巾纸、咖啡杯、茶杯、碗碟等等。

萨姆还坐在地上痛哭。戴希尔还开设了一个捐款账户，他把乔什的照片拼在一起，贴了出来。他精心挑选了一个留言本，让大家给乔什的家人写几句话。萨姆这时已经躺在地上，泪水都流进了他的耳朵。戴希尔开始把他收藏在各个地方的奶酪拿出来，在咖啡桌上堆成满满的一堆。萨姆终于坐起来，了鼻子。

“你还好吧，哥们儿？”

“不太好。”

“最近发生很多事。”

“太多事了。”

“都不是什么好事。”

“确实。”

“你想帮我来尝一尝这些奶酪吗？”

“好。”

他们把每种奶酪都切了一点儿品尝，一直尝到天亮。然后，戴希尔就去洗澡了，萨姆到楼下把沙龙的门打开。“店主伤心过度，关门歇业”实在不符合他的工作风格。他跟每一个走进门的人都说了乔什去世的消息，那天早上，沙龙里都蔓延着一种悲伤的气氛，每个人都在怀念着乔什。卡莉想给乔什打电话，大家都想向他问好，但萨姆才刚刚把乔什的资料输入电脑，他觉得应该把这第一次通话的机会留给他的家人。有人说愿意帮忙准备守灵和葬礼的事情，萨姆便让他们上楼去找戴希尔。有人说愿意去照顾佩妮，萨姆便让他们带着新鲜的花束和新鲜的食物去医院，这其中有很多都是新面孔，也有人只是想陪萨姆坐着。他不允许自己接受别人的安慰，而且，突然之间，他也好像完全失去了安慰别人的能力。他还有“重生”程序，他也只有这个了。这就是他仅剩的东西。他再也没有力气做别的事了。

* * *

二月，在西雅图的街道上散步最好的一点就在于，路人根本分不清你脸上到底是泪水，还是天上落下的雨水。萨姆根没有力气再哭了，但他还是出去走了走。他被淋湿透了，冰凉的感觉直刺骨髓，他不由得全身开始颤抖。这时，他的电话响了，在全世界所有还活着的人当中，也只有他的电话，萨姆还愿意接。

“乔什死了，”萨姆一接通电话，就跟爸爸说了这个消息，“佩妮的情况也不好。”

“我也很难过，萨姆。”

“我应该做点什么？”

“恐怕，你没有什么可做的。”

“我们在给乔什办葬礼，也一直在帮着照顾佩妮。”

“那挺好的。”

“这还不够。”

“你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孩子，那你和戴希尔有照顾好你们自己了吗？”

萨姆觉得这个问题完全无关紧要，“我想你帮我改进‘重生’程序。”

“程序已经很好了，萨姆。”

“佩妮说，这个程序其实是为了那些快要死的人准备的。这样，她就不会觉得抛弃自己的家人，她觉得很安心。乔什说，这个程序让他感觉到自己并不会真正离开，他也觉得很安心。”

“但是……？”

“但是他确实是真的离开人世了呀。”

“是的。”

“……”

“萨姆？你觉得你能把这个程序改到救人性命吗？能治疗癌症？能让人长生不老？”

“我是这么想的。”萨姆过了很久，终于小声说。

“不可能。”爸爸说。

“我应该上医学院的。”

“你觉得如果你是医生，你就能起死回生了吗？”

“至少，我能治几种病吧。”

萨姆的爸爸叹了一口气，“梅丽德丝死的时候，我感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我的失败。我一直努力保护你，给你所需要的，但现在我的一切努力好像都不重要了，因为我在最应该保护你的那一件事情上没有做好。是，你去了很好的学校念书，夏天去参加游泳队，假期去海边度假，你会打棒球，家里有最高级的电脑。是，我规定你不许吃太多甜食，只有周三能吃快餐，除了炸薯条不准吃别的油炸食品，我给你买玩具枪，让你还没做完家庭作业就看电视，不准你玩没有任何教育意义的游戏。但这些，都没有帮助我让你准备好那一件最该准备好的事。”

“这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如果我没有发明这个程序……”

“那她就能永远活下去？你就能担保她能再活六十年？她难道就不能因为别的事在那天去集市了？那她永远都不可能出意外了吗？”

“不是这样，可是……”

“敢爱就要敢承担分离，萨姆。这让人伤心，却是一个简单的事实。相爱的人总会有分开的一天，也许不是今天，但总会有那么一天。也许不是在你们年轻的时候，但你会明白，你们都有终老的那一天。我不能阻止你面对这些死亡，就好像我不能阻止你长大一样，这是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爱会让这一切更加难受，但只要你离开家门，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发明能帮助他们的电脑软件，这一切也会变得简单。你害怕的是时间，萨姆。有些悲伤是无法治愈的，但有些悲伤，你能让它们减轻。”

“那我到底该做什么呢？”

“伤心。”

“伤心多久呢？”

“一直伤心下去。”

“但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在一直伤心呢？”

“因为他们会发现，冰激凌还是那么好吃，阳光灿烂、风和日丽的日子还是会让人心情愉快。搞笑的电影还是会让你笑，工作有时还是那么充满挑战，和朋友一起喝杯啤酒也还是那么快乐，你也还有爱你的人。”

“这就够了吗？”

“这当然不够。人是最高级的动物啊，我的儿子。你总是渴望成功，希望创造奇迹，喜欢新的挑战。这很好，我为你感到很骄傲。但你忘了，有些东西是永恒的，那就是爱情、死亡和失去。你想要对抗它们，但你永远绕不过它们，也战胜不了它们。你只能在这堵墙的墙角停下来，开始你的生活。但这没关系，别人也都是这样的。别人要么已经在那里开始了自己的生活，要么正在来的路上。你翻不过去这堵墙，但就在墙的这一边，你也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找到很多伙伴。欢迎你也来到了这堵墙前面，萨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