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奋兴布道会(第4/11页)

希克斯一只手放在科洛儿肩上,另一只手摸着她的额头。他在家乡看见牧师这样做过。希克斯感到祷文从他的体内进入到科洛儿姐妹的体内,而她的信念与悲伤也传递到他的身体里。他摸得到她的脊骨,与她额上湿润的皮肤。她看起来是个如此粗糙的女人,没想到她的皮肤竟如此柔软。他的手指有些抽搐。希克斯从未这样有意识地去体会一个人,科洛儿的灵魂在她的体内如马达一般呼啸,希克斯感受不到他瘙痒的伤疤,也感受不到他那拉伸疼痛的皮肤了。

“让我们把手都放在我们的姐妹身上。”他说。

十几双手迎了过来,放在科洛儿身上。信众喃喃地召唤着耶稣,希克斯激动得哭了。

一段时间过后,希克斯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渐渐恢复了意识。他的膝盖在泥土里已经浸湿,跪得僵硬,他的喉咙有些沙哑,他手掌下科洛儿的上衣也已湿润。他突然很有便意,他摩擦着双膝,面对信众而站。信众们有些很兴奋,有些很疲惫,他们的脸上油亮,两行热泪。科洛儿仍旧跪着,两个女士扶她站起身,把她带到一张折叠椅前坐下,她将手放在大腿上。希克斯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场宗教布道。他不能想象,在他们这样的经历过后,该如何平静地结束。突然之间,他变得害羞,仿佛刚刚做了件私密的事情,而被所有人都看见了。

“阿门。”他说着走出帐篷,走进外面的树林里。

有人喊希克斯的名字,但他没有回头。在他身后,手鼓叮咚,悠扬的圣歌伴着他来到外面湿冷的空气里。雨已经停了,风吹动树叶,露珠滴在他的头上、肩上。天还有一丝光亮,希克斯明白,他应该回到帐篷里,可他还是想来这片树林。落日最后的余晖照在树叶的水珠上,一时间,林里的树都闪着金光。此刻,他的内心安静,却不平静,他想出了神。他想,我不是无名的平凡人,我不是个简单的有病的男孩。

希克斯艰难地爬上一棵树,跨腿坐在一根低枝上。他听见远处低沉的钟声,叮叮当当从这条泥土小路的那一边传来,它通向奋兴布道会的地方。红土路——路上什么也没有,唯有树木在两旁,和几辆停在帐篷外的车。一轮诡秘的弦月出现在天边。在韦恩大街,他是多难才看到月亮。太阳渐渐到了地平线之下,远处,沿着小路亮着一串串灯光,那是一片小镇所在的地方。格力斯特牧师说过它的名字,但他现在忘了。他没有任何想要去那儿的欲望。

希克斯与科洛儿一同的经历正在淡去。他不知道晚上他要睡在哪里,要吃些什么,谁会给他吃的。出门的时候海蒂给了他五块钱,他知道这不足以让他撑到回费城的时候。

在希克斯坐着的橡树下面,两个人靠在树干底下歇息。

“那男孩,他叫什么?”

“希克斯,叫希克斯。”

“按理说,他还没到掉光头发的年纪。”

“刚才结束的时候,你看到他怎么跑出去的吗?”

“是那个科洛儿。她太不开化了,把那小男孩给吓到了。”

“她今晚上是来忏悔的。”

“那是,不过明天她就跟别人躲到小屋后头去咯。”

“你希望那是你吧!”

“不是,我脑子里除了耶稣,谁也没有。”

说完两人大笑起来。

他们是在笑我,希克斯心想。也许他们所有人都在帐篷里笑他呢,愚蠢的乡巴佬。要是奥古斯特留在了佐治亚,说不定他也会变成这样的人。也许他会开着卡车,或是搭辆顺风车从镇里来奋兴布道会祷告,然后跟别人闲聊,就像希克斯刚才偷听到的那场对话一样。他认为南方就是一些没有任何差别的州,这里的人们说话语速都很慢,像奥古斯特那样,他们离开这里是因为那些白人,于是后半生就生活在思乡情绪中,他们怀念那最平庸的最落后的边远山区里的东西:薄壳山核桃、甜橡果、大桃。奥古斯特一遍又一遍地说他仍能背得出小时候在镇上的每个人的名字,在佐治亚,老人们从来不会没人照料,而北方又冷又没有色彩,尤其是食物和人。每当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海蒂总是挽起胳膊,嘴巴闭成一条细线。

照明灯亮了起来——柔软的靛蓝色的夜被一团丑陋的灯光吞噬。几个人稀稀疏疏地从帐篷里走出来。一个男人拉着男孩的手,慢步走进这明亮的夜色中,又消失在黑暗里。希克斯注视着他们沿着下路走下去,直到他再也看不见他们。他不记得是否这样拉过奥古斯特的手。别的男孩都跟父亲去钓鱼,去看球赛。也许他看见的那对父子那天刚刚钓过鱼呢。不过,无论怎样,鱼饵还是比较令他作呕的,不钓也罢。希克斯的同学都说他太一本正经,总是不停地嘲笑他。

树下的那两人还在闲聊。“他15岁吧?挺年轻的。”

“他长得太小了。”

“不过刚才的布道倒是不错。”

“是,他确实会布道,不过他身上总有点什么特别的东西。”

“你这么说是因为他刚才表现得还可以。”

“不是,不因为这。他让我想到棉籽象鼻虫。”

“不会吧。他长得这么小,这么憋屈也不是他的错。”

希克斯不知道什么是棉籽象鼻虫,但他能猜到,肯定是个又小又丑的东西。他在树枝上换了换姿势,他多么渴望回到他的兄弟们身边,回到他家楼梯下的小空间里。

树下一个男人说:“不是他长得像象鼻虫,而是他的动作像。”

在学校里,还有一个像希克斯一样的男孩,长得很瘦小。他叫艾弗里,其他男孩叫他艾瓦。他身材矮小,比较柔弱,但是健康,所以,他跟希克斯不同,他免不了要受点身体上的虐待。一天下午,希克斯看见一群男孩在大街上追他。艾弗里跑不快,他知道他们会追到他,于是他站在那条街区中央,等待他们。他们把他包围起来,扳倒在地上。他一下子跪了下来,不肯站起来。他们骂他娘娘腔、同性恋时,他就那样跪在人行道上。等他们发泄完了,他站起来,扫了扫膝盖上的土。希克斯嘲笑他,他希望那些坏小子们可以看见他也憎恨艾弗里,如此,他们便知道,希克斯只是身体虚弱而已,他并不需要别人可怜,不需要别人嘲讽。

也许还有另一种方式去理解这个世界,但希克斯不知道那种方式是什么。对他而言,他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讨厌他的虚弱。希克斯从那次意外中恢复以后,奥古斯特就不再花时间陪他了——当然,他确实也不经常在家。希克斯曾经无意中听见玛丽恩姨妈跟海蒂说,是那两个孩子的死让奥古斯特变得这么放荡不羁,在那以前,他要可靠得多。希克斯不知道她具体指的是什么,但他确实知道的是,他的父亲在他的生命中扮演的角色,充其量只能称得上个次要地位。奥古斯特从没教过希克斯任何一个父亲应该教儿子的东西。希克斯被送来布道的前一个晚上,奥古斯特说:“我不认为你内心有那样的痛苦,孩子。”你又怎么知道我心里有什么?希克斯这样想。你成天就会说笑话,没完没了地讲佐治亚的一个小镇上大家都没听过的故事。你怎么会知道我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