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七

涅赫柳多夫要在彼得堡办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教派信徒的案子。他打算托他以前在军团里的同僚、如今的宫廷侍从博加特廖夫把这张御状呈上去。一清早,他坐车去拜访博加特廖夫,正好碰到他还在吃早饭,马上就要出门了。博加特廖夫生得矮壮结实,膂力过人,能空手扭弯一块马蹄铁。他善良、老实、直爽,甚至还有点自由派的思想。尽管他有这些特点,但他同宫廷关系密切,热爱沙皇和皇族,他生活在社会的最高层,却凭着某种惊人的方法,使自己只看到它的好的一面,而自己从不参与任何坏事或不体面的事。他从不指责别人,也从不批评政府的措施。他要么一言不发,要么大声嚷嚷似的大胆说出他想说的话,而且还放声大笑。他这样做并非出于某种策略,而是他的性格就是如此。

“啊,你来了,太好了。要不要吃点早饭?要不你先坐一会儿。这煎牛排味道不错。我吃饭总是这样,开头和收尾喜欢吃点实在的东西。哈——哈——哈!来,喝点酒,”他指着一瓶红葡萄酒大声说道。“我一直惦记着你。那状子我会递上去的,当面呈交皇上。我一定办到。不过,我有一个想法,如果你先去找一下托波罗夫,那就更好了。”

涅赫柳多夫听到他提起托波罗夫,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件事取决于他,最后还是要问过他才行。你去找他,说不定他当场就会答应你的请求。”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去找他一次。”

“那就太好了。彼得堡怎么样?给你留下什么印象?”博加特廖夫大声说,“你说说行吗?”

“我觉得像中了催眠术,”涅赫柳多夫说。

“中了催眠术?”博加特廖夫重复了一遍,哈哈大笑起来。“你不想吃,就听便吧。”他用餐巾擦了擦胡子。“那么,你去找他吗?要是他不答应,就把状子交给我,我明天呈给皇上。”他大声说着,站起身来,在胸前画了个大大的十字,看得出来,就像他擦嘴一样,显得漫不经心。他开始佩上军刀。“现在只能说再见了,我要走了。”

“我们一起走吧,”涅赫柳多夫说着,高兴地握握博加特廖夫有力的大手,并且像往常一样,每当他看到健康、朴实、生机勃勃的东西,总会在头脑里留下愉快的印象,他在大门口跟博加特廖夫分了手。

涅赫柳多夫虽然对他此行并不抱过多希望,但还是按照博加特廖夫的忠告,坐了马车去拜访托波罗夫,那个据说能定夺教派信徒一案的人。

托波罗夫所担任的职务,就他的职责而言,就存在着矛盾,只有头脑愚钝和丧失道德的人才看不出来,而托波罗夫恰恰就是具有这两种缺点的人。这种职责上的矛盾就是采取包括暴力在内的各种外部手段维护和保卫教会,而按照教义,教会是由上帝创立的,它绝不会被地狱之门和任何人为的力量所动摇。这个由上帝创立,并不为任何力量所动摇的神圣殿堂,却不得不由以托波罗夫为首的官僚们掌管的人间机构来维护和保卫。托波罗夫没有看到这种矛盾,或许是不愿意看到,因而他密切关注着天主教教士、耶稣教牧师和教派信徒,唯恐他们破坏地狱之门都无法战胜的教会。托波罗夫如同一切丧失基本的宗教感情,丧失人类平等博爱思想的人一样,确信老百姓是一种与他截然不同的生命体,确信有一样东西对于老百姓来说是不可或缺的,而对他自己来说,即使没有,也无关紧要。他的灵魂深处没有任何信仰,而且觉得这样在精神上自由自在,十分愉快,但他担心老百姓的精神状态也是这个样子。因此,照他的说法,他认为把老百姓从这种精神状态中解救出来,是他的神圣职责。

有一本烹调书说,龙虾喜欢被活活煮死。同样,他确信,老百姓生来就喜欢迷信。不过,烹调书上用的是转义,意思是说,煮熟了吃才鲜美,而他所想所说的却都是本义。

他对待他所维护的宗教,就像养鸡的人对待用来喂鸡的腐肉一样,腐肉谁见了都讨厌,可是鸡却喜欢吃,所以就应当用腐肉去喂鸡。

不用多说,什么伊维利亚圣母啦,喀山圣母啦,斯摩棱斯克圣母啦,都是愚昧的偶像崇拜,可是老百姓喜欢,信仰这些东西,因此就应该维护这种迷信。托波罗夫就是这样想的,可是从来没有意识到,老百姓之所以迷信,只是因为过去和现在世界上都存在像托波罗夫这样残酷的人,他们自己接受了教育,却没有把智慧用到该用的地方,帮助老百姓摆脱愚昧的黑暗,反而使他们在黑暗中越陷越深。

涅赫柳多夫走进托波罗夫的接待室时,他正在自己的办公室跟一个女修道院院长谈话。那院长是个生性活跃的贵族女人,她在俄国西部强制改信东正教的合并派信徒(1)中间传布东正教,维护东正教的势力。

在接待室里,一个专职值日官问涅赫柳多夫有什么事,当他听说涅赫柳多夫是来替教派信徒告御状的,就说能不能先让他过过目。涅赫柳多夫把状子交给他,他拿了状子走进办公室去了。这时女修道院长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向出口处走去。她头戴高筒僧帽,脸上飘动着面纱,身穿一件后裾拖地的黑色长裙,两只手白白净净,手指甲剔得清清爽爽,拿着一串茶晶念珠,交叉在胸前。涅赫柳多夫还没有被请进办公室。托波罗夫一边看状子,一边直摇头。他读着写得明白有力的状子,既惊讶,又不好受。

“这状子万一落到皇上手里,就会节外生枝,招来麻烦,”他读完状子,心里暗想。他把状子放到桌上,按了按铃,吩咐值日官请涅赫柳多夫进来。

他想起这些教派信徒的状子,他以前也收到过他们递来的状子。事情是这样的:那些脱离东正教的基督徒先是受到训诫,后来被送上法庭受审,可是法庭却判他们无罪释放。于是,主教和省长就以他们的婚姻非法为由,硬把他们跟自己的丈夫、妻子、儿女拆散,流放到各地去。那些做丈夫的、做妻子的请求不要将他们活活拆散。托波罗夫想起了他第一次接到这件案子时的情形。当时他曾经犹豫,是否应对这件事加以制止。但他知道,批准原来的决定,拆散这些农民的家庭,把他们流放到各地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要是把他们留在原地,倒会带坏其他的农民,使他们也纷纷脱离东正教。况且,主教在这件事情上特别热心,因此他也就让它顺其自然了。

可是现在,这个案子有像涅赫柳多夫这样的人出面辩护,而他又跟彼得堡的许多名流有来往。这个案子可能当作一个暴行提到沙皇面前,或是在国外报纸上披露出来,就不好办了。因此他当机立断,作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