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十

庞大的三等车厢被火热的太阳晒了一整天,又挤满了人,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涅赫柳多夫一直站在外面的刹车台上,没有回到车厢里去。但是在这里也呼吸不到新鲜空气,直到列车从两排房屋中开出去,才吹来了穿堂风。涅赫柳多夫敞开胸膛,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他们是被害死的,”他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对姐姐说过的这句话,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今天看到的一幕幕情景,第二个死去的犯人的漂亮的面庞、含笑的嘴唇、神情庄严的前额、头皮刮得发青的头颅和头颅下边端正的耳朵,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然而,最可怕的是,他被害死了,却没有人知道谁害死了他,但他的确是被害死的。他也跟别的犯人一样,照马斯连尼科夫的命令,被押解出来的。马斯连尼科夫不过例行公事,在一张印好的文件上用歪歪扭扭的花体字签上自己的大名,往下一发了事,当然不会考虑自己应负什么责任。那个专门检查犯人身体的监狱医生,更加不会认为自己有责任。他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把体弱的病人挑出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天气会这样热,把他们押解出来又那么迟,而且又是这么多的人挤在一起。至于典狱长呢?……他不过执行上司命令,某月某日将多少名男女苦役犯、流放犯押解到某地。押解官同样也没有过错。他的职责只是就地查收人数,然后到了某地再把犯人如数交出去。他按照惯例把那批犯人押解上路,万万没有料到,像涅赫柳多夫见到的那两个身强力壮的犯人会支持不住,中暑而死。谁都没有责任,可是人的的确确被害死了,而且正是被那些对这些人的死亡毫无责任的人害死的。

“这种事所以会发生,”涅赫柳多夫想,“就是因为所有这些人——省长、典狱长、警官、警察,都认为如今的世风无须人与人之间保持正常的关系。说实话,所有这些人,马斯连尼科夫也好,典狱长也好,押解官也好,要是他们不是省长、典狱长和军官,就会反复考虑二十次:这样热的天气,这样多的人挤在一起,赶他们上路,行吗?即使上了路,中途也会停下来休息二十次,要是看到有人体力不支,喘着粗气,也会把他们从队伍里叫出来,让他们到阴凉处喝口水,休息片刻。要是发生了不幸,也总会表现出一点恻隐之心。现在他们所以没有这样做,并且不让别人这样做,无非是因为他们并不把这些人当作人看待,也没有意识到他们对这些人应负的责任,他们一向把官职和恪守职责置于人际关系的准则之上。问题的症结就在于此,”涅赫柳多夫想。“只要承认世界上有比爱心更加重要的东西,哪怕只承认一个小时,哪怕只在某一个特殊场合承认一下,那么任何一种损人利己的罪行都是干得出来的,而且干得心安理得。”

涅赫柳多夫陷入沉思,全然不知天气已经起了变化,太阳已被向前飘浮的低低的浊云遮住。一大片灰白色的云层从西方的地平线上压过来,远处的田野和树林上空已经下起阵雨。雨云送来湿润的空气。闪电时而划破乌云,轰鸣的雷声和隆隆的车轮声越来越频繁地交织在一起。乌云越逼越近,被风吹得打斜的雨点开始落到刹车台和涅赫柳多夫的大衣上。他走到刹车台的另一边,呼吸着湿润的新鲜空气和从早就渴望甘霖的土地散发出来的麦香。他望着从眼前掠过的果园、树林、金黄色的黑麦地、依旧碧绿的燕麦地和种着正在开花的深绿色马铃薯的黑油油的田畦。大地上的一切都仿佛涂了一层清漆,绿的更绿,黄的更黄,黑的更黑。

“下吧,再下吧!”涅赫柳多夫望着甘霖普降下的田野、果园、菜园显得生机盎然,心中十分高兴。

这场大雨下了没有多久。一部分雨云变成雨水落下来,另一部分随风飘走了,最后残留下来的是稀疏的小雨点,垂直地落到湿漉漉的地面上。太阳又露出来了,田野上闪闪发光。东方地平线上出现一道低垂的彩虹,色彩绚丽,其中的紫色特别耀眼,只是彩虹的一端显得有些残缺。

“哦,我刚才在想什么?”涅赫柳多夫在问自己。这时自然界的变化已经结束,列车驶入高坡之间的山沟。“是啊,我在想所有这些人:典狱长、押解官,还有其他一些当官的,大都是温和善良的,只是因为当了官,才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他想起他对马斯连尼科夫讲起监狱里的情景时他的那种冷漠无情的态度,他想起典狱长的严厉、押解官的残忍,他竟然不准老弱病残的犯人搭车,对在火车上临产的女犯的痛苦熟视无睹。“所有这些人都是铁石心肠,丝毫没有一点恻隐之心,无非是因为他们当了官。他们当了官,心里就渗不进一点仁爱的感情,就像用石块铺砌的土地渗不进雨水一样,”涅赫柳多夫望着山沟两旁用杂色石块砌起的斜坡想。他看见落到坡上的雨水并没有渗进泥里,而是汇成一股股水流往下泻去。“也许,这山沟两边的斜坡非砌石块不可,但是看到这些土地现在变得寸草不长真叫人感到伤心,因为这些土地本来可以长出麦子、青草、灌木和树林,就像山沟上边的土地一样。人也是一样,”涅赫柳多夫想,“也许,这些省长、典狱长、警察都是少不了的,可是看到这些人已经丧失人性,也就是丧失仁爱和同情,却令人不寒而栗。”

“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涅赫柳多夫想,“这些人把不成其为法律的东西看成法律,却不承认上帝亲自写在人们心灵上的万古永恒、不容背弃的戒律才是法律。正因为如此,我跟这些人很难相处,”涅赫柳多夫想,“我简直怕他们,这些人也确实可怕,比强盗还可怕。强盗有时还有恻隐之心,而这些人却一点也没有。他们的心里根本不存在恻隐两字,就像石头里种不出庄稼一样。他们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大家都说,普加乔夫、拉辛(1)这些人很可怕,那些人要比他们可怕一千倍,”他继续想,“如果有人提出一个心理学的问题:怎样才能使当代的人们、基督徒、人道主义者,一切善良的人干出最可怕的罪行而又不觉得自己在犯罪?那么,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维持现状,必须让那些人当省长、典狱长、军官和警察。也就是说,第一,要让他们相信世界上有一种工作,叫做国家公职,担任公职的人可以不把老百姓当人看待,也不需要人与人之间的兄弟情谊;第二,要那些国家公职人员互相勾结起来,这样,不论他们如何草菅人命,其后果不必由某个个人承担。没有这些条件,就不可能在我们这个时代干出像我今天所见的那些可怕的事情。问题的症结在于,人们认为社会上存在一种场合,在这种场合下,人与人之间不需要有爱心。然而这种场合是不存在的。对待一件东西可以不需要爱心,砍树、制砖、打铁可以不需要爱心,可是对待人不能没有爱心,就像对待蜜蜂不得不小心谨慎一样,这是由蜜蜂的本性决定的。如果你对待蜜蜂不多加小心,就会既伤害蜜蜂,也会伤害自己。对待人也是一样,而且不能不这样,因为人与人之间的互爱是人类生活的基本法则。诚然,人不能像强迫自己工作一样,强迫自己去爱,但是不能因此可以得出结论,对待别人可以不要爱心,特别是当你对别人有所求的时候。如果你对别人没有爱心,你就乖乖地坐着,”涅赫柳多夫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就自己形影相吊,对物而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是不要去跟人打交道。只有肚子饿的时候,吃东西才有益无害;同样,只有当你有了爱心,去同人打交道,才会有益无害。一旦你容忍自己不必以爱心去对待别人,就像你昨天对待姐夫一样,那么,今天我亲眼所见的种种对人的残忍的野蛮行为就会无穷无尽。我一生经历过的种种痛苦也将绵延下去,永无止境。是的,是的,情况就是如此,”涅赫柳多夫想。“这太好了,太好了!”他对自己反复说,心里感到双重的欣喜:一方面,在一天酷热之后,凉风习习,分外爽快;另一方面,长期盘踞在心头的疑问终于得到了彻底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