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末摘花(第3/7页)

八月二十过后,有一天黄昏,夜色已深,明月未出,天空中只有星光闪烁。夜风掠过松梢,其音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谈起父亲在世时的情况,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觉得这正是个好机会了。大概是她通知源氏公子的吧,他照例偷偷摸摸地来到。月亮渐渐离开山顶,照明了这荒宅里的残垣败壁,小姐看了不免伤心。大辅命妇便劝她弹琴。琴声隐隐,亦不乏佳趣。但是这个轻佻的命妇觉得不够劲儿,她想:“弹得再时髦些才好。”

源氏公子知道这里无人看见,便自由自在地走了进去,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装作刚知道而吃惊的样子,对小姐说:“怎么办呢?那个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常埋怨我不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说:‘这不是我能够做到的事情,’他总是说:‘既然如此,让我自己去向小姐诉说吧!’现在怎样打发他走呢?……他不是一般的轻薄少年,不理睬他是不好意思的。您隔着帘子听他讲讲吧。”小姐十分害羞,狼狈地说:“我不会应酬客人的呀!”只管退向里面去,竟象个小孩。大辅命妇看了笑起来,便劝导她:“您这样孩子气,真要命!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在有父母教养的期间,孩子气还有理可说。如今您孤苦无依,还是这么不懂世故,畏首畏尾,太不成样子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如果不要我回答,只要听他讲讲,那么把格子窗关起来,隔着窗子相会吧。”大辅命妇说:“教他站在廊上,是不成体统的。他决不会轻举妄动,您放心吧。”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便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又在客室铺设了客人的坐位。

小姐异常困窘。要她应酬一个男客,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然而大辅命妇如此劝告,她想来大约是应该这样的,便听她摆布。像乳母这样的老年侍女,天一黑早就到自己房间里去睡觉了。此时只有两三个年轻侍女伺候着。她们都想拜见这个世间闻名的源氏公子的美貌,大家不免动心,手忙脚乱了。她们替小姐换上较新的衣服,帮她装饰打扮。然而小姐本人似乎对这些全不在意。大辅命妇看到这情况,心中想道:“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注目而改变打扮,姿态更显得优美了。要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现在这个人全然不懂情趣,实在对不起源氏公子。”一方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放心。因为这样就不至于冒失地显露缺点。”接着又想:“源氏公子屡次要我拉拢,我为了卸责,作这样的安排,结果会不会使这个可怜的人受苦呢?”她心中又觉得不安。

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人品,认为这样的性格,比较起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来,高雅得多。此时小姐被众侍女怂恿着,好容易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但觉她沉静温雅,仪态万方,衣香袭人,芬芳可爱,气度好生悠闲!他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心中十分满意。他便花言巧语地向她缕述年来相思之苦。可是相去如此之近,而全无一句答语。公子想:真是毫无办法。便叹一口气吟道:“千呼万唤终无语,幸不禁声且续陈。

与其若此,还不如干脆地回绝了我。不知可否,教人好苦闷也!”有一个侍女是小姐的乳母的女儿,称作侍从的,口齿伶俐,长于应对,看见小姐这般模样,心中着急,觉得太不礼貌,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岂可禁声君且说,缘何无语我难知。”

她把声音故意放低,说得柔媚婉转,装作小姐亲口说的模样。源氏公子听了,觉得这声音比起她的性格来,太亲昵些。但因初次听到,总觉非常可爱。便又说道:“如此,我倒反而无言可说了。

原知无语强于语,

如哑如聋闷煞人。”

他又对她讲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闲话,有时诙谐,有时庄严,然而对方始终不答一语。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奇怪。莫非她心中另有一种想法么?”就此告退,终不甘心,他便悄悄地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使人掉以轻心,然后乘人不备……”她觉得对不起小姐,便佯装不见,退回自己房里去了。

这里的青年侍女久慕源氏公子盖世无双的美貌,对他这行为都原谅,并不大惊小怪。只觉得此事突如其来,小姐不曾提防,定然十分困窘。至于小姐本人呢,只是神思恍惚,羞羞答答地躲躲闪闪。源氏公子想:“在这时候取这态度,倒是可爱的。可见她是个从小娇生惯养、还没见过世面的人。”便原谅她的缺点。可是总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异样之感,并无牵惹人情之处。失望之余,他就在深夜起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不能入睡,只是睁开眼睛躺着。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因此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偷偷摸摸地走出这邱宅去了。

源氏公子回到了二条院,独自躺下寻思:“在这世间要找一个称心合意的人,真不容易啊!”他想起对方是个身分高贵的人,就此抛开了她,毕竟不好意思。他胡思乱想,心中烦恼。

这时候头中将来了,看见源氏公子还睡着,笑道:“好贪睡啊!到这时分还没起来?昨夜一定又有什么勾当了。”源氏公子只得起身,一面答道:“哪里的话!独个儿睡觉很舒畅,醒得迟了些。你此刻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说:“正是,我刚从宫中出来。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选定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从宫中退出,乘便也来通知你一声。我马上就要进宫去的。”看他的样子很匆忙,源氏公子便说:“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拿早粥和糯米饭来,和客人同吃。门前停着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共乘了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疑心他,看看他的脸说:“瞧你的样子,还是睡眼矇眬呢。”接着又恨恨地说:“你瞒着我做的事情多着哩!”

宫中为了皇上行幸朱雀院,今天要议定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滞留宫中。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觉得很可怜,应该写封信去慰问。这信直到傍晚才派人送去。此时天下雨了,路途难行,源氏公子就懒得再到小姐那里去宿夜了。小姐那里呢,早上就等候来信。左等右等,只是不来。连大辅命妇也很气愤,怨恨源氏公子无情。小姐本人想起昨夜之事只觉得可耻。应该早上来的信,到了傍晚才来,反而使得她们手足无措了。但见信上说:“夕雾迷离犹未散,更逢夜雨倍添愁。①我想等天晴了出门,等得好心焦呢。”照此看来,源氏公子今夜不会来了。众侍女都大失所望,然而还是劝小姐写回信。小姐心中烦乱之极,连一封一般客套的信也写不出来。看看夜色渐深,不宜再迟,那个称作侍从的侍女便照例代小姐作诗:“雨中待月荒园里,纵不同心亦解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