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红叶贺

朱雀院行幸②日期,定在十月初十之后。此次行幸,规模特别盛大,比往常更加有趣。但舞乐都在外间表演,妃嫔等不能看到,甚是遗憾。皇上为了他所宠爱的藤壶妃子不能看到,总觉美中不足,便命令先在宫中清凉殿试演一番。

源氏中将所表演的舞蹈是双人舞《青海波》,对手是左大臣家公子头中将。这位头中将的丰姿与品格均甚优雅,迥异凡人;但和源氏中将并立起来,好比樱花树旁边的一株山木,显然逊色了。

渐渐红日西倾,阳光照人,鲜艳如火;乐声鼎沸,舞兴正酣。此时两人共舞,步态与表情异常优美,世无其比。源氏中将的歌咏③尤为动听,简直象佛国里的仙鸟迦陵频伽④的鸣声。美妙之极,皇上感动得流下泪来。公卿和亲王等也都流泪。歌咏既毕,重整舞袖,另演新姿。此时乐声大作,响彻云霄。源氏中将脸上的光彩比平常更加焕发了。皇太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看了源氏公子这等美丽的姿态,心中愤愤不平,说道:“定是鬼神看上他了,教人毛骨悚然呢!”众青年侍女听了这话,都嫌她冷酷无情,藤壶妃子看了,想道:“此人心中若不负疚,一定更加可喜。”沉思往事,如入梦境。

①本回写源氏十八岁秋天至十九岁秋天之事。

②朱雀院是历代帝皇退位后栖隐之处。行幸朱雀院表示对前皇祝贺。

③歌咏词:“桂殿迎初岁,桐楼媚早年。剪花梅冈下,舞燕画梁边。”

④正法念经:“山谷旷野,多有迦陵频伽,出妙声音。”

是晚藤壶妃子值宿宫中。皇上对她说:“看了今天试演中的《青海波》,可叹观止了。你看如何?”藤壶妃子隐痛在心,不能畅所欲言,只回答了一句“真好极了”。皇上又说:“那个对手也舞得不差呢,讲到舞蹈的姿态与手法,良家子弟毕竟与众不同。世间有名的专门舞蹈家,技术果然很熟练,然而总是缺乏优美高雅的风度。今天的试演如此尽善尽美,将来在红叶荫下正式表演时,只怕再看就没有多大兴趣了。这是为了要给你看,所以我如此安排的。”

次日早晨,源氏中将写一封信给藤壶妃子,“昨承雅赏,不知作何感想?我当舞时,心绪缭乱,此乃前所未有,莫可言喻。

心多愁恨身难舞,

扇袖传情知不知?

诚惶诚恐!”源氏中将那种光彩耀目的姿态风度,藤壶妃子毕竟难于忘怀,她便写回信:“唐人扇袖谁能解?

绰约仙姿我独怜。

我只当作寻常的清歌妙舞来欣赏。”源氏中将收到这回信,如获至宝。他想:“她懂得这《青海波》的来历,知道它是唐人的舞乐,足见她对外国朝廷也很关心。这首诗正是皇后的口吻。”不禁笑逐颜开,便象诵经一般郑重地展读这封回信。

朱雀院行幸那一天,亲王公卿等所有的人都随从,皇太子也参加。管弦的画船照例在庭中的池塘里游行回旋。唐人的舞乐,高丽的舞乐,种种歌舞依次表演,品类繁多。乐声震耳,鼓声惊天动地。皇上想起前日试演时映着夕阳的源氏公子,姿态异常美丽,心头反觉不安,便命令各处寺院诵经礼忏,替他消除魔障。闻者无不赞善,认为此乃理之当然。只有皇太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心中不快,认为这是过分的宠爱。

围成圆阵吹笛的人,不论王侯公卿或平民,都选用精通此道、世有定评的专家。宰相二人与左卫门督、右卫门督分别指挥左右乐(唐乐与高丽乐)。舞人也都选用世间最优秀的能手,预先笼闭在邸宅中分别练习,然后参与表演。

高高的红叶林荫下,四十名乐人绕成圆阵。嘹亮的笛声响彻云霄,美不可言。和着松风之声,宛如深山中狂飙的咆哮。红叶缤纷,随风飞舞。《青海波》舞人源氏中将的辉煌姿态出现于其间,美丽之极,令人惊恐!插在源氏中将冠上的红叶,尽行散落了,仿佛是比不过源氏中将的美貌而退避三舍的。左大将①便在御前庭中采些菊花,替他插在冠上。其时日色渐暮,天公仿佛体会人意,洒下一阵极细的微雨来。源氏中将的秀丽的姿态中,添了经霜增艳的各色菊花的美饰,今天大显身手,于舞罢退出时重又折回,另演新姿,使观者感动得不寒而慄,几疑此非人世间现象。无知无识的平民,也都麕集在树旁、岩下,夹杂在山木的落叶之中,观赏舞乐;其中略解情趣的人,也都感动流泪。承香殿女御所生第四皇子,年事尚幼,身穿童装,此时也表演《秋风乐》舞,此为《青海波》以后的节目。这两种舞乐,可谓尽善尽美。看了这两种表演之后,便不想再看别的舞乐,看时反而减杀兴趣了。

①一说即左大臣。

是夜源氏中将晋爵,由从三位升为正三位。头中将也升为正四位下。其他公卿,亦备得升官之庆,皆托源氏公子之福,源氏公子能以妙技惊人目,以馀德悦人心,福慧双全,不知几生修得也。

且说藤壶妃子此时正乞假归宁,住在外家。源氏公子照例东钻西营,忙于寻求幽会的机缘。因此左大臣家嫌他久疏,怨声鼎沸。又因觅得了那株细草,外人将二条院新近迎来一个女子的消息传入左大臣家,葵姬便更加生气了。源氏公子寻思:“紫姬还是个孩子,葵姬不悉此种详情,因而生气,也是难怪的。但她倘能直直爽爽,象普通女子一般向我诉恨,我也一定毫不隐讳,将实情告知,并且安慰她。无奈此人并不亲密,总是往坏里猜测,所猜想的竟是我难以想象之事。我也只得置之不顾,去干那些不应该干的事了。然而看这个人的样子,并无缺陷,也没有分明可指的瑕疵。况且是我最初结缡的发妻,所以我真心爱她,又重视她。她若不能理解我这点真心,我也无可如何。但希望她终于能谅解我而改变态度。”葵姬稳重自持,毫无轻率之态,源氏公子对她的信任,自然与众不同。

且说那个年幼的紫姬,进二条院后,日渐驯顺,性情温良,容姿端雅,只管天真烂漫地亲昵源氏公子。源氏公子对自己殿内的人,也暂不说明她是何等样人,他一直让她住在与正殿不相连的西殿中,而在其中设备高贵无比的种种用具,他自己也晨夕过访,教她学习种种技艺,例如写了范本教她学习书法等等,宛如将一向寄居在外的一个亲生女儿迎回家里来了,他吩咐上下一切供奉人等,要特别用心服侍紫姬,务求毫无缺憾。因此除了惟光以外,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女孩是何等样人。紫姬的父亲兵部卿亲王也不悉紫姬下落。紫姬至今还时时回忆往昔,常常追慕已故的尼姑外祖母。源氏公子在家之时,她心有所专,忧思浑忘。但到了晚间,虽然公子有时宿在家里,只因忙于各处幽会,不免常作夜游。每逢公子乘夜出门,紫姬总是依依不舍,公子觉得十分可怜。有时公子入宫侍驾,二三日不归,接着又往左大臣家滞留。紫姬连日孤居独处,闷闷不乐。此时公子不胜怜惜,似觉家里有了一个无母的孤儿,冶游也不得安心了。北山的僧都闻知此种情状,心念紫姬乃一孩子,何故如此受宠,颇觉诧异,但也深可庆喜。每逢僧都追荐尼姑,举行佛事时,源氏公子必遣使吊慰,厚锡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