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葵姬(第2/9页)

①和歌:“竹丛林荫处,驻马小河边;不得见君面,窥影也心甘。”见《古今和歌集》。

这一天有许多游览车装饰得比平时更加华丽,许多如花如玉的美眷拥挤在车中,竟把衫袖裙裾在帘下露出来,源氏大将大都漠然地经过,不加注意,但有时也认识这是他的情人某某的车子,便对它微笑顾盼。葵夫人的车子特别触目。源氏大将经过时,态度非常郑重,他的侍从人等也都肃然起敬。相形之下,六条妃子全被压倒,伤心之极,便默吟道:“仅能窥见狂童影,徒自悲伤薄命身。”

不觉流下泪来。深恐被人看见,努力隐忍。但又想源氏公子那鲜艳夺目的容貌,在天光之下更加昳丽,倘若未曾窥见,岂不可惜!

源氏大将行列中的人,装束和随从都按照各人身分,秩序井然,其中诸公卿打扮得特别堂皇。然而在源氏大将的光辉之下,都相形见绌了。大将的临时随从用殿上将监,不是寻常的事。只有皇上难得行幸之时,大将才用殿上将监为随从。但今日特别隆重:源氏大将的临时随从是右近兼藏人的殿上将监,即伊豫介的儿子。其他随从,亦皆选用相貌端正、风度优雅的人,这一行列真是辉煌眩目。看到这盖世无双的源氏大将的风姿,即使是无情的草木,也没有不倾倒的。

观众之中,有些中等人家的女子,将衣服披在头顶,戴上女笠,扎起衣裾,徒步往来。又有看破红尘、出家修行的尼姑,也跌跌撞撞地出来看热闹。要是平时,见者一定嫌她们好事:“你们这种人何苦来呢!”但在今日,大家认为理之当然。更有形状古怪的老太婆,牙齿脱落,两颊深陷,将垂在背后的头发藏在衣服里面,驼腰曲背,以手加额,仰望源氏大将的容姿,目瞪口呆,竟像发痴一般,其中还有无知无识的平民,忘记了自己相貌的丑陋,欢欣鼓舞地笑着。还有微不足道的地方官的女儿,为源氏大将所不屑寓目的,也乘着竭力装饰得华丽的车子,故意装出娇媚之态,希求大将的青睐。形形色色,难于尽述。就中有几个曾与大将私通的女子,看到他今天的雄姿,自惭形秽,背人叹息。

桃园式部卿亲王坐在看台上观赏。他看到源氏公子的容姿,想道:“这个人年龄越长,相貌越是光彩焕发,竟象有鬼神附在他身上似的。”他反而觉得毛骨悚然了。他的女儿槿姬回想:年来源氏公子向她求爱的诚恳,确非寻常可比。即使是个普通男子,女的也会感动,何况是他呢?这个人何以如此多情呢?她不免动心。然而并不想亲近他。只听见她的青年侍女们交口赞誉源氏公子,使她听得厌烦。

祓禊过后,三公主将入贺茂神社修行,当天举行正式的贺茂祭。此日葵姬不去观览。有人将祓禊日争夺车位的事件告诉了源氏大将。源氏大将觉得六条妃子的确受了委屈,很对她不起。他想:“葵姬为人忠厚稳重,只可惜虑事不周;有时不免冷酷无情。她自己并不想凌辱人。但她没有想到两女共事一夫,应该互相顾怜。于是她的下属便随顺她的作风,结果做出那件事来。六条妃子气度温雅,谦恭知耻,人品甚是高尚。如今受此凌辱,定然不胜悲愤。”他觉得很抱歉,便亲自去访问。此时六条妃子的女儿尚未赴禁中左卫门府入初斋院①,还留在邸内洁身斋戒;六条妃子就以不可亵渎神明为借口,回报他说不能安心会面,谢绝了他。源氏大将认为此亦有理之言,只得独自发牢骚:“为什么如此呢?总得互相和好才是!”

①凡斋宫受任命后,先行祓禊,入禁中左卫门府斋戒若干日,此时称为入初斋院。然后举行第二次祓禊,移居京都西北角的嵯峨野宫修行一年,再赴伊势。

今天他懒得去见葵姬,先赴二条院,再出门看贺茂祭。他到了紫姬所居的西殿里,便命惟光准备车辆。对那些年轻的侍女们说:“你们也去看,好不好?”这一天紫姬打扮得非常美丽,源氏公子满面笑容地对她看。说道:“过来!我和你一同去看。”紫姬的头发今天梳得特别光洁,源氏公子用手摸摸,对她说:“你的头发长久不剪了。今天想是好日子吧?”便召唤占卜时日吉凶的博士,教他卜定一个吉时。又对小侍女们说:“你们先去吧。”他看看这些女童的美丽的衣饰,但见每人的头发都很可爱,梳得很整齐,浓重地挂在浮纹的罗裙上,有娇小玲珑之感。

他说,“让我来替小姐剪发。”拿起剪刀,又说:“好浓密啊!将来不知要长得多长呢!”他觉得无从着手。又说:“头发无论怎样长的人,额上的总是稍短些。但如果都是短的而没有长些的拢到后边,便太缺乏情味了。”剪好之后祝道:“郁郁青青,长过千寻!”紫姬的乳母少纳言听了这祝词,深感欣幸。公子吟诗道:“千寻海水深难测,荇藻延绵我独知。”

紫姬答道:

“安知海水千寻底?

潮落潮生无定时!”①

便将此诗写在纸上。执笔挥毫,样子十分能干。但又有孩子态度,天真可爱。源氏公子深感喜慰。

①以上两诗,以海水比爱情,以潮比源氏公子之心,以荇藻比发。

今天游览车异常拥挤,几无隙地,源氏公子想停车在马场殿旁边,然而没有适当的地方。他说:“这地方公卿的车子很多,太嘈杂了。”正在踌躇不决之际,忽见近旁停着一辆很漂亮的女车,里面乘着许多女子,衣袖和裙裾露出在帘下。其中有一人从车中伸出一把扇子来,向公子的随从人招呼道:“停在这里好不好?我们让出地方来吧。”源氏公子想:“多么轻狂的女子啊!”然而这地方的确很好,便命令驱车过去,对那女车中的人说:“你们怎么会找到这好地方?教人羡慕呢!”便接了那把扇子,展开来一看,上面题着诗句:“拟托神灵逢好侣,人皆鹣鲽我孤单。

只因君在禁地中。”墨色未干,显然是内侍的笔迹。源氏公子想:“岂有此理!她竟想永远不老,一直撒娇撒痴。”他很讨厌,恨恨地写两句答诗,把扇子还她:“早已知君多好侣,专诚待我是空言!”

这老女看了,觉得很难为情,又写道:“神灵本是无灵物,轻信空名懊悔迟。”

源氏公子因有女同车,帘子也不卷起,便有许多人心怀妒恨。他们想:“前天祓禊时,他的态度很威严,今天却是随意游览,和他同车的人到底是谁?想必不是寻常之人。”大家东猜西测,源氏公子觉得刚才和不相称的人酬酢唱和,很犯不着。但倘送诗给不象内侍那样厚颜无耻的人,又恐她们顾虑到他有女同车,连寥寥数字的回音也不肯放心地送给他吧。此事暂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