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葵姬(第3/9页)

却说六条妃子此次懊恼之深,为近年来所无。她怨恨源氏公子无情,对他已经断念。但倘和他绝交,毅然赴伊势蛰居,则又未免无聊,况且被天下人取笑。反之,想留在京城,则如此残酷地受人侮辱,实属难堪。正如古歌所云:“心如钓者之浮标,动荡不定逐海潮。”①她心中犹豫不决。想是日夜忧恼之故,她的心仿佛摆脱了身体而浮游在空中,痛苦不堪。

源氏大将对于六条妃子下伊势之事,并不坚决反对。只是对她说道:“我固然毫不足道,被你摒弃,也是理之当然。不过既结此缘,虽无可取,总希望长此存续,有始有终。”这是不着边际的话,因此六条妃子行止难于决定。祓禊那天为欲散心而出游,却受到了无情的打击,从此她对万事都厌恶,心中忧思无限。

正当此日,葵姬为鬼怪所迷,病得很厉害。家中上下一切人等,都忧愁叹息。源氏公子此时不便再东偷西摸,二条院也难得回去。他平时虽然不甚热爱葵姬,但毕竟是身分高贵的正夫人,对她总是另眼看待。尤其是她身上已经有喜,又加之患病,因此源氏公子特别担心。便延请高僧高道,在自己房室内作种种法事。由于法事的效力,关亡的法师说出了许多鬼魂与生灵②的名字来。其中有一个魂灵,始终不肯附在替身童子③身上,而只管附在病人自己身上。虽然并未带来特别的痛苦,但是片刻不离。延请法力精深的修行者来驱除,也不见效。这个顽强的魂灵,看来不是寻常的了。左大臣邸内的人历数源氏公子的情妇,这个那个地猜测。有几个人悄悄地相告:“六条妃子和二条院的紫姬等,公子特别宠爱,她们的妒恨自然最深,想必是她们的生魂了。”请易者占卜一下,也没有定论。虽说是鬼怪迷人,但葵姬并没有对人结下深仇重怨。想来想去,只有她的已故的乳母,或者世世代代与他家结怨的鬼魂,有时乘人之危,隐约出现而已。

①此古歌见《古今和歌集》。

②当时人相信死鬼和生人的灵魂都能附在病人身上作怪。

③做法事时,置一童子,使魂灵移附在童子身上,亦有使用草人者。

葵姬终日嘤嘤啜泣,时时抚胸咳嗽呕吐,痛苦不堪,教人看了非常难过。家人束手无策,眼见得这病状不吉,人人忧愁悲叹。桐壶院也很关怀,问病的使者络绎不绝,又为她作种种法事,以祈祷平安。如此深蒙恩宠,设有不测,实在太可惜了。世人无不关心葵夫人的病状。六条妃子闻知此种情况,大为嫉妒。年来她并无如此嫉妒之心,只为了争夺车位那件小事,她的心异常激动,甚至游离恍惚。左大臣家的人万万想不到此小事竟这般严重。

六条妃子如此妒恨忧恼,身心亦异常困顿。她想请僧人作法事,以祈祷健康。但因女儿斋宫尚未离去,未便在邸内举行,便暂时迁居他处,诵经礼忏。源氏大将闻此消息,深为挂念,不知妃子健康如何,便下决心,前去访问。此时妃子借居他处,源氏大将只得微行而往。他首先说明:近来久疏问候,实乃意外之事,怠慢之罪,务请原宥。然后诉说葵姬病状,言道:“我并不何等操心。但她的父母看得很重,非常着急,痛苦不堪。我未便坐视,在她病重期间,只得从旁照料。你倘能宽宏大量,原谅万事,我就不胜欣喜了。”他看见妃子神色比往常憔悴,觉得此实难怪之事,深感同情。

两人交谈,隔阂未消,天明时公子告辞出门。六条妃子看到他那俊美的丰姿,觉得还是不忍抛开他而独自远行。但又思量:“他的正夫人素来受他重视,今又将生男育女,结果他的爱情定然集注于她一人身上。而我在这里翘盼他的惠临,无非是自讨苦吃而已。”暂时忘怀了的忧思,现在重新涌上心头来了。其时日色已暮,只收到了源氏公子的一封信。信上写道:“近日病势稍减,今又忽然加重,故我未便抽身……”六条妃子推想他又是托辞,便回答他一封信:“身投情网襟常湿,足陷泥田恨日深!

古歌云:‘悔汲山井水,其浅仅濡袖。’①君心正如此井。”

①此古歌见《古今和歌六帖》。

源氏公子看了这回书,觉得在他所交往的诸女子中,此人的笔迹最为优秀。他想:“人世之事,真不可解!我所钟爱的诸人,性情容貌,各尽其美。但恨不能集中爱情于一人,如何是好?”心中郁郁不乐。其时日色已昏,连忙再写一信奉报:“来书所云‘其浅仅濡袖’,不知何故如此其浅?都缘卿心不深,反而托辞恨我吧!

“卿居浅濑但濡袖,

我立深渊已没身。

若非病人之故,我必亲自致送此书。”

且说葵姬被魂灵附体,病势转剧,非常痛苦;世人纷纷传说:此乃六条妃子自己的生灵及其已故父大臣的鬼魂作怪。六条妃子闻知此事,思虑满腹。她推想:“我只痛惜自身,并不怨恨他人。但闻过于忧郁,灵魂自会脱却身体而浮游出外,为人作怪,此事庸或有之。”近年来她为种种事情悲伤忧恼,然而从未象此次之心碎肠断。自从祓禊那天为争夺车位而被人蔑视、身受奇耻大辱以来,一味忧伤悔恨之余,心灵往往浮游飘荡,不能安静。因此每逢迷离入梦之时,便神游于某处洞房清宫,仿佛是葵姬之家,就同此人纠缠不清。此时她的性行与醒时完全不同:凶猛暴戾,只顾向此人袭击。这是近来屡有之事。她常常想:“唉,惭愧!难道我的灵魂真会出窍,往葵姬那里去么?”觉得非出本心,甚是奇怪。她又想:“些些小事,世人都要说短道长,何况象我这种行径,正是教人宣扬恶名的好把柄了。”她痛惜声名,反复思量:“倘是已死之人,怨魂不散,为人作祟,乃世间常有之事。但即使他人有此等事,我也认为罪过深重,可憎可恶。何况我现在活着,被人如此宣扬恶名,真乃前世作孽!这都是我爱上了那个薄情人之故。自今以往,决不再想他了。”虽然如此,正如古语所说:“想不想时已是想。何不连不想也不想?”

且说六条妃子的女儿斋宫原定去年入禁中左卫门府斋戒,但因种种障碍,延至今年秋天入左卫门府。九月间即将移居嵯峨野宫修行,故目下正在准备第二次祓禊。但六条妃子忽然精神失常,迷离恍惚,每日只是似睡非睡地躺着。她的侍女们大为震惊,为她举行种种法事,以祈祷安康。她并无何等重病,只是郁郁寡欢,沉闷度日。源氏公子常来访问,然而为了葵姬病重,没有关怀他事的余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