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航标(第4/6页)

①紫姬的异母姐妹。

是年秋,源氏内大臣参拜住吉明神神社。此行为了还愿,仪仗非常壮丽,举世盛传,轰动一时。满朝公卿及殿上人争来参加。正在此时,明石姬也赴神社参拜。她向来每年去参拜一次。去年为了怀孕,今年为了生育,都不曾去,现在便将两次并作一次。她是乘船去的。船靠岸时,但见岸上异常热闹,挤满了参拜的人,珍贵的供品络绎不绝地运来。乐人和十个舞手的装束非常华丽,而且一概选用相貌漂亮的人。 明石姬船上的人向岸上人问讯:“请问,是谁来参拜?”岸上人答道:“源氏内大臣来还愿!世间竟还有不知道的人呢。”说罢,连那些身分极低的仆从也都得意扬扬地笑起来。明石姬想道:“真不凑巧,偏偏拣这个时候来!教我遥望他的风姿,愈加显得我身世不幸了。我和他毕竟己结不解之缘。连那些下贱之人都得兴高采烈地追随左右,得意扬扬。只有我这个人,不知前世作了多少孽,一向关心他的行动,而偏偏不知道今天这件大事,贸然地来到此地。”想到这里,十分悲伤,偷偷地流下泪来。

源氏内大臣的行列走进深绿色的松林中,穿着浓浓淡淡的艳丽的官袍的人不计其数,好比撒了满地樱花与红叶。六位的官员中,藏人的青袍特别显著。前年流放时在途中赋诗怨恨贺茂社神的那个右近将监,现已升任卫门佐,俨然是个前拥后随的藏人大员①了。良清也升任了卫门佐,此人比别人更加神气,身穿红袍,风姿十分俊俏。凡在明石浦见过的人,样子都全然改变,大家穿着红红绿绿的官袍,喜气洋洋地散布在这行列中。其中年轻的公卿和殿上人,尤其争俏竞艳,连马鞍也装饰得绚焕灿烂。明石浦来的乡下人看了,真是吃惊!

①卫门佐、藏人,都是在天皇御前供职的,爵位是六位或五位。六位者穿青袍,五位者穿红袍。

源氏内大臣的车子远远地来了。明石姬一见,更加伤心,竟不能抬起眼来眺望这意中人的面影。朱雀帝依照河原左大臣的先例,特赐源氏内大臣随身童子一队。这十个童子装束非常华丽,发作童装,左右耳旁结成两环。结发的紫色带子浓淡配合,非常优美。身材一样高低,相貌都很漂亮,姿态十分可爱。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由大队人员簇拥而来,随马的童子个个一样打扮,服装显然与众不同。明石姬看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想起自己的女儿藐不足数,不胜悲伤。便向着住吉神社合掌礼拜,为女儿祝福。

摄津国的国守来迎接了,其招待之隆重,远非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可比。明石姬颇感困窘:如果照旧去参拜,则我这微贱之身所献菲薄供品,毫不足数,一定不入神明之目;如果就此折回,则又不成体统。考虑之下,今天还不如先在难波浦停泊,至少举行一下祓禊也好。便命将船开向难波浦。

源氏公子做梦也不曾想到明石姬也来了。这一晚通宵飨宴歌舞,举行种种仪式,以取悦神心。其隆重超过了以前所许的愿。神前奏乐规模盛大,直至天明。惟光等以前曾共患难之人,深深地感谢神明的恩德。源氏公子偶尔外出,惟光便上前求见,献奉诗篇:“答谢神恩还愿毕,回思往事感伤多。”

源氏公子正有同感,便答诗道:

“回思浪险风狂日,

感谢神恩永不忘。

果然灵验!”说时喜形于色。惟光便把明石姬的船被这里的盛况所吓退之事告诉了公子。公子吃惊道:“我全然不知呀!”十分可怜她。他回想神明引导他到明石浦之事,便觉这明石姬异常可爱。料想她此时必然悲伤,总须给她一信,以慰其心。

源氏公子告辞住吉神社后,到处逍遥游览。他在难波浦举行祓禊,在七濑举行的特别庄严隆重。他眺望难波的堀江一带,不知不觉地吟诵古歌:“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①流露了对明石姬思念的心事。近在车旁的惟光听了吟诵,立刻会意,便从怀中取出旅中备用的短管毛笔来,于停车时呈上。源氏公子接了笔,心念这惟光真机灵,使在一张便条纸上写道:“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

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

写好之后,把纸条交与惟光。惟光便派一个知道详情的仆人把这诗送交明石姬。

①此古歌见《拾遗集》。“舍身”与“航标”,日语读音相同,都读作miotsukushi。难波地方海中航标特别有名。此古歌乃就目前所见“航标”而咏为恋爱“舍身”之意。犹如中国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亦因“晴”与“情”同音而指东说西也。以下源氏与明石姬唱和的诗,也都根据此古歌。

明石姬望见源氏公子等并马而过,心中悲伤。正在此时,忽接来书。虽然寥寥数语,亦觉甚可喜慰,感激之余,流下泪来。便答诗云:“我身无足道,万事不随心。

哪得通情素,为君舍此身?”

把诗附在她在田蓑岛上祓禊时当作供品用的布条上,交使者复呈公子。

日色渐暮,晚潮上涨。海湾里的鹤引颈长鸣,其声清厉,催人哀思。源氏公子感伤之余,几乎想不避人目,前去与明石姬相会了。便赋诗道:“青衫常湿透,犹似旅中情。

闻道田蓑好,此蓑不掩身。”

回京时一路上逍遥游览,但心中念念不忘明石姬。地方上的妓女都集拢来逢迎。那些虽为公卿而年轻好事之人,对这些妓女颇感兴趣。但源氏公子想道:“风月之事,情感之发,亦须对方人品可敬可爱,方有意趣。即使逢场作戏,倘对方略有轻薄之态,也就失却牵惹心目的价值了。”因此那些妓女人人装模作样,撒娇撒痴,而源氏公子只觉得讨厌。

明石姬等候源氏公子走后,次日适逢吉日,便赴住吉神社奉献供品。这才完成了与她身分相称的祈愿。然而此行反而增加了她的哀思,此后朝朝暮暮愁叹自身的不幸。有一天,算来是公子抵京后不多天,就有一个使者来到明石浦,带来公子的信,言最近即将迎接明石姬入京。明石姬想道:“这确是一片诚意,他对我也很重视了。然而使不得吧,我离去此浦,到了京中,如果环境不佳,弄得进退两难,这便怎么办呢?”她颇有顾虑。明石道人也觉得把女儿和外孙女放走很可担心。但倘让她们埋没在这乡间,又觉得比未识源氏公子以前更加辛酸了。父女二人顾虑重重,结果托使者上复公子:入京之事一时未能决定。

话分两头,且说朱雀院让位之后,朝代改变,派赴伊势修行的斋宫照例必须易人,故六条妃子和女儿斋宫都回京了。此后源氏公子对这母女二人依旧万事照顾,情谊深厚无比。但六条妃子想:“从前他对我爱情早已冷淡,现在我决不再讨没趣。”她对公子已经断念。公子也不特地去访。他想:“我倘强要与她重圆旧梦,则能否持久,自己亦不得而知。况且东奔西走、怜香惜玉之事,我现在的身分亦颇多不便。”因此他并不勉强亲近六条妃子。只是想起她那女儿前斋宫,不知现在长得何等美丽了,倒很想看一看。